她無助的嘶狂著,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
女工店吃過晚飯,金枝好像踏著淚痕行走,她的頭過份的迷昏,心髒落進汙水溝中似的,她的腿骨軟了,鬆懈了,爬上炕取她的舊鞋,和一條手巾,她要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個病婆,垂死時被店主趕走,她們停下那件事不去議論,金枝把她們的趣味都集中來。
“什麼勾當?這樣著急?”第一個是周大娘問她。
“她一定進財了!”第二個是禿頂胖子猜說。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賺到錢了,因為每個新來的第一次“賺錢”都是過分羞恨。羞恨摧毀她,忽然患著傳染病一般。
“慣了就好了!那怕什麼!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裏。”
禿胖子用好心勸她,並且手在扯著耳朵。別人罵她:“不要臉,一天就是你不要臉!”
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於這件事情並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進都市,羞恨又把她趕回了鄉村,在村頭的大樹上發現人頭。一種感覺通過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膚,那是怎樣可怕,血浸的人頭!
母親拿著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齒在嘴裏埋沒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麵細看票子上的花紋,一麵快樂有點不能自製的說:
“來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親不注意女人為什麼不歡喜,她隻跟了一張票子想到另一張,在她想許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嗎?她必須鼓勵女兒。
“你應該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裏是沒有出頭露麵之日。”
為了心切她好像責備著女兒一般,簡直對於女兒沒有熱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開,拿著槍的黑臉孔的人竟跳進來,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個黑人向棚頂望了望,他熟習的爬向棚頂去。王婆也跟著走來,她多日不見金枝而沒說一句話,宛如她什麼也看不見似的。一直爬上棚頂去。金枝和母親什麼也不曉得,隻是爬上去。直到黃昏惡消息仍沒傳來,他們和爬蟲樣才從棚頂爬下。王婆說:“哈爾濱一定比鄉下好,你再去就在那裏不要回來,村子裏日本子越來越惡,他們捉大肚女人,破開肚子去破"紅槍會"(義勇軍的一種),活顯顯的小孩從肚皮流出來。為這事,李青山把兩個日本子的腦袋割下掛到樹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聲:
“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最後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麼也不恨。”
王婆的學識有點不如金枝了。
十五、失敗的黃色藥包
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別。行過大樹道,人們滑過河邊。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個隊伍,但衣服下藏著猛壯的心。這些心把他們帶走,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著出發。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後的一個人,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麼也沒得到,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岩石。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隻需要好消息。消息來時,是五天過後,老趙三赤著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
“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他的胡子也震驚起來,似乎忙著要從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來了嗎?”
李二嬸子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兒回來啦。”趙三說。
嚴重的夜,從天上走下。日本兵團剿打魚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兒正在王寡婦家,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外麵狗叫,聽到日本人說話,平兒越牆逃走;他埋進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腳間跳。
“非拿住這小子不可,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