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們在說:“走狗們。”
平兒他聽清他的情婦被拷打:
“男人哪裏去啦?——快說,再不說槍斃!”
他們不住罵:“你們這些母狗,豬養的。”
平兒完全赤身,他走了很遠。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沒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於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麵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裏半的麻婆子被殺,羅圈腿被殺,死了兩個人。村中安息兩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滿村竄走,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金枝說:
“不行呀!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
平兒於是在田間跑著,槍彈不住向他放射,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他聽有人近處叫:
“拿活的,拿活的。……”
他錯覺的聽到了一切,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一個老頭在燒飯,平兒快流眼淚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快救命吧!”
老頭子說:“什麼事?”
“日本子捉我。”
平兒鼻子流血,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麵張望,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他轉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後門,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掀起糞籠老人說:
“你就爬進去,輕輕喘氣。”
老人用粥飯塗上紙條把後門封起來,他到鍋邊吃飯。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閂,門就要開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但,很快那些人,哪些魔鬼去了!
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滿臉糞屑,白臉染著紅血條,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樣子已經很可慘。
李青山這次他信任“革命軍”有用,逃回村來,他不同別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他在王婆家說:
“革命軍所好是他不胡亂幹事,他們有紀律,這回我算相信,紅胡子算完蛋,自己紛爭,亂撞胡撞。”
這次聽眾很少,人們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個人容易失望。每個人覺得完了!隻有老趙三,他不失望,他說:
“那麼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
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沒笑他。她的身邊坐著戴男人帽子的當過胡子救過國的女英雄說:
“死的就丟下,那麼受傷的怎麼樣了?”
“受微傷的不都回來了嗎!受重傷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著跑來,和李青山拚命。她捧住頭,像捧住一塊石頭般地投向牆壁,嘴中發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
人們拉開她,她奮力掙紮,比一條瘋牛更有力:
“就這樣不行,你把我給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應死的時候了!……”
她就這樣不住的捉她的頭發,慢慢她倒下來,她換不上氣來,她輕輕拍著王婆的膝蓋:
“老姐姐,你也許知道我的心,十九歲守寡,守了幾十年,守這個兒子……我那些挨餓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大雨來了,雨從山坡把娘兒兩個拍滾下來,我的頭,在我想是碎了,誰知道?還沒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淚一陣濕熱濕透王婆的膝蓋。她開始輕輕哭:
“你說我還守什麼?……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著,菱花那丫頭也長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歲孩子菱花小脖頸和祖母並排懸著,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開始快速,但是人們不怎樣覺察,患著傳染病一般地全鄉村又在昏迷中掙紮。
“愛國軍”從三家子經過,張著黃色旗,旗上有紅字“愛國軍”。人們有的跟著去了!他們不知道怎麼愛國,愛國又有什麼用處,隻是他們沒有飯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說那也是胡子編成的。老趙三為著“愛國軍”和兒子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