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進去了,坐在翠姨的枕邊,他要去摸一摸翠姨的前額,是否發熱,他說:
“好了點嗎?”
他剛一伸出手去,翠姨就突然的拉了他的手,而且大聲地哭起來了,好像一顆心也哭出來了似的。哥哥沒有準備,就很害怕,不知道說什麼,作什麼。他不知道現在就該是保護翠姨的地位,還是保護自己的地位。同時聽得見外邊已經有人來了,就要開門進來了。一定是翠姨的祖父。
翠姨平靜地向他笑著,說:
“你來得很好,一定是姐姐,你的嬸母告訴你來的,我心裏永遠記念著她。她愛我一場,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我不能報答她了……不過我總會記起在她家裏的日子的……她待我也許沒有什麼,但是我覺得已經太好了……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我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隻想死得快一點就好,多活一天也是多餘的……人家也許以為我是任性……其實是不對的。不知為什麼,那家對我也會是很好的,但是我不願意。我小時候,就不好,我的脾氣總是,不從心的事,我不願意……這個脾氣把我折磨到今天了……可是我怎能從心呢……真是笑話……謝謝姐姐她還惦著我……請你告訴她,我並不像她想的那麼苦,我也很快樂……”翠姨苦笑了一笑,“我的心裏安靜,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哥哥茫然地不知道說什麼。這時,祖父進來了。看了翠姨的熱度,又感謝了我的母親,對我哥哥的降臨,感到榮幸。他說請我母親放心吧,翠姨的病馬上就會好的,好了就嫁過去。
哥哥看了看翠姨就退出去了,從此再沒有看見她。
哥哥後來提起翠姨常常落淚,他不知翠姨為什麼死,大家也都心中納悶。
尾聲
等我到春假回來,母親還當我說:
“要是翠姨一定不願意出嫁,那也是可以的,假如他們當我說。”
…………
翠姨墳頭的草籽已經發芽了,一掀一掀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墳頭顯出淡淡的青色,常常會有白色的山羊跑過。
街上有提著筐子賣蒲公英的了,也有賣小根蒜的了。更有些孩子們,他們按著時節去折了那剛發芽的柳條,正好可以擰成哨子,就含在嘴裏滿街地吹。聲音有高有低,因為哨子有粗有細。
大街小巷到處是嗚嗚嗚,嗚嗚嗚。好像春天是從他們的手裏招呼回來了似的。但是這為期甚短。一轉眼,吹哨子的不見了。
接著楊花飛起來了,榆錢飄滿了一地。
在我的家鄉那裏,春天是快的。五天不出屋,樹發芽了,再過五天不看樹,樹長葉了,再過五天,這樹就像綠得使人不認識它了。使人想,這棵樹,就是前天的那棵樹嗎?自己回答自己:當然是的。春天就像跑的那麼快。好像人能夠看見似的,春天從老遠的地方跑來了,跑到這個地方,隻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聲音:“我來了嗬”,而後很快地就跑過去了。
春,好像它不知道多麼忙迫,好像無論什麼地方都在招呼它。假若它晚到一刻,太陽會變色的,大地會幹成石頭,尤其是樹木,那真是好像再多一刻工夫也不能忍耐。假若春天稍稍在什麼地方留連了一下,就會誤了不少的生命。
春天為什麼它不早一點來,來到我們這城裏多住一些日子,而後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個城裏去,在另外一個城也多住一些日子。
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運就是這麼短。
年青的姑娘們,她們三兩成雙,坐著馬車,去選擇衣料去了,因為就要換春裝了。她們熱心地弄著剪刀,打著衣樣,想裝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麼好。她們白天黑夜地忙著,不久春裝換起來了,隻是不見載著翠姨的馬車來。
一九四一年七月
(署名蕭紅,刊於1941年7月1日香港《星島日報》第一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