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曠野的呼喊(3)(3 / 3)

陳公公說:

“我來抱。”

陳姑媽又說:

“水缸的水也沒有了呀……”

陳公公說:

“我去挑,我去挑。”

討厭的大風要拉去陳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陳公公的胡子。他從井沿挑到家裏的水,被大風吹去了一半。兩隻水桶,每隻剩了半桶水。

陳公公討厭的大風,並不像那次兒子跑了沒有回來的那次的那樣討厭。而今天最討厭大風的像是陳姑媽。所以當陳姑媽發現了大風把屋脊抬起來了的時候,陳公公說:

“那算什麼……你看我的……”

他說著就蹬了房簷下醬缸的邊沿上了房。陳公公對大風十分有把握的樣子,他從房簷走到房脊去是直著腰走。雖然中間被風壓迫著彎過幾次腰。

陳姑媽把磚頭或石塊傳給陳公公。他用石頭或磚頭壓著房脊上已經飛起來的草。他一邊壓著一邊罵著。鄉下人自言自語的習慣,陳公公也有:

“你早晚還不得走這條道嗎!你和我過不去,你偏要飛,飛吧!看你這幾根草我就製服不了你……你看著,你他媽的,我若讓你能夠從我手裏飛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

陳公公一直吵叫著,好像風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賣豆腐的老李來了,因為是頂著風,老李跑了滿身是汗。他喊著陳公公:

“你下來一會,我有點事,我告……告訴你。”

陳公公說:

“有什麼要緊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這房子的房脊,都給大風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腳勤儉,這房子住不得,刮風也怕,下雨也怕。”

陳公公得意的在房頂上故意的遲延了一會。他還說著:

“你先進屋去抽一袋煙……我就來,就來……”

賣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裏,大風大得連呼吸都困難了。他在袖口裏邊招呼著:

“這是要緊的事,陳大叔……陳大叔你快下來吧……”

“什麼要緊的事?還有房蓋被大風抬走了的事要緊……”

“陳大叔,你下來,我有一句話說……”

“你要說就在那兒說吧!你總是火燒屁股似的……”

老李和陳姑媽走進屋去了。老李仍舊用袖口堵著嘴像在院子裏說話一樣。陳姑媽靠著炕沿聽著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

“什麼!什麼!是麼!是麼!”陳姑媽的黑眼球向上翻著,要翻到眉毛裏去似的。

“我就是來告訴這事……修鐵道的抓了三百多……你們那孩子……”

“為著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車罷了!”

陳公公一聽說兒子被抓去了,當天的夜裏就非向著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風是連夜刮著,前邊是黑滾滾的,後邊是黑滾滾的;遠處是黑滾滾的,近處是黑滾滾的。分不出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分不出東南西北。陳公公打開了小錢櫃,帶了所有兒子修鐵道賺來的錢。

就是這樣黑滾滾的夜,陳公公離開了他的家,離開了他管理的瓜田,離開了他的小草房,離開了陳姑媽。他向著西南大道向著兒子的方向,他向著連他自己也辨不清的遠方跑去。他好像發瘋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襖,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著它們。他好像一隻野獸,大風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風。陳公公在前邊跑著,陳姑媽在後麵喊著:

“你回來吧!你回來吧!你沒有了兒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個人,我可怎麼活……”

大風浩浩蕩蕩的,把陳姑媽的話卷走了,好像卷著一根毛草一樣,不知卷向什麼地方去了。

陳公公倒下來了。

第一次他倒下來,是倒在一棵大樹的旁邊。他第二次倒下來,是倒在什麼也沒有存在的空空敞敞、平平坦坦的地方。

現在是第三次,人實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蓋流著血,有幾處都擦破了肉,四耳帽子跑丟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痙攣、抖擻,血液停止了。鼻子流著清冷的鼻涕,眼睛流著眼淚,兩腿轉著筋,他的小襖被樹枝撕破,褲子扯了半尺長一條大口子,塵土和風就都從這裏向裏灌,全身馬上僵冷了。他狠命地一喘氣,心窩一熱,便倒下去了。

等他再重新爬起來,他仍舊向曠野裏跑去。他凶狂的呼喊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麼。風在四周捆綁著他,風在大道上毫無倦意的吹嘯,樹在搖擺,連根拔起來,摔在路旁。地平線在混沌裏完全消融,風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

(署名蕭紅,刊於1939年4月17日至5月7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第252號至27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