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公就大笑著說:
“等修鐵道的回來再說吧!”
這問的多麼詳細呀!多麼難以回答呀!因為陳公公也是連火車見也沒見過。但是越問得詳細,陳公公就越喜歡,他的道理是:人非長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麼用……小孩子一切沒有計算!於是陳公公覺得自己的兒子幸好已經二十多歲;不然,就好比這修鐵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著跑去的,這樣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錢,怎麼能有他的份呢?
陳公公也不一定怎樣愛錢,隻要兒子沒有加入義勇軍,他就放心了。不但沒有加入義勇軍,反而拿錢回來,幾次他一見到兒子放在他手裏的嶄新的紙票,他立刻想到三百八十一號。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風停了的晚上,兒子背回來的那一對野雞。再一想,就是兒子會偷著跑出去,這是多麼有主意的事嗬。這孩子從小沒有離開過他的爹媽。可是這下子他跑了,雖然說是跑的把人嚇一跳,可到底跑得對。沒有出過門的孩子,就像沒有出過飛的麻雀,沒有出過洞的耗子。等一出來啦,飛得比大雀還快。
到四月十八,陳姑媽在廟會上所燒的香比哪一年燒的都多。娘娘廟燒了三大子線香,老爺廟也是三大子線香。同時買了些毫無用處的隻是看著玩的一些東西。她竟買起假臉來,這是多少年沒有買過的啦!她屈著手指一算,已經是十八九年了。兒子四歲那年她給他買過一次。以後再沒買過。
陳姑媽從兒子修了鐵道以後,表麵上沒有什麼改變,她並不和陳公公一樣,好像這小房已經裝不下他似的,見人就告訴兒子修了鐵道。她剛剛相反,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圍繞著她的又多了些東西。在柴欄子旁邊除了雞架,又多了個豬欄子,裏麵養著一對小黑豬。陳姑媽什麼都喜歡一對,就因為現在養的小花狗隻有一個而沒有一對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來,小狗一在她的腿上擦著時,她就說:
“可惜這小花狗就不能再討到一個。一對也有個伴嗬!單個總是孤單單的。”
陳姑媽已經買了一個透明的化學品的肥皂盒。買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這孩子什麼都出息,買東西也會買,是真鋼的。六角錢,價錢也好。陳姑媽的東西已經增添了許多,但是那還要不斷的增添下去。因為兒子修鐵道每天五角多錢。陳姑媽新添的東西,不是兒子給她買的,就是兒子給她錢她自己買的。從心說她是喜歡兒子買給她東西,可是有時當著東西從兒子的手上接過來時,她卻說:
“別再買給你媽這個那個的啦……會賺錢可別學著會花錢……”
陳姑媽的梳子鏡子也換了。並不是說那個舊的已經扔掉,而是說新的鋥亮的已經站在紅躺箱上了。陳姑媽一擦箱蓋,擦到鏡子旁邊,她就發現了一個新的小天地一樣。那鏡子實在比舊的明亮到不可計算那些倍。
陳公公也說過:
“這鏡子簡直像個小天河。”
兒子為什麼剛一跑出去修鐵道,要說謊呢?為什麼要說是去打獵呢?關於這個,兒子解釋了幾回。他說修鐵道這事,怕父親不願意,他也沒有打算久幹這事,三天兩日的,幹幹試試。長了,怎麼能不告訴父親呢。可是陳公公放下飯碗說:
“這都不要緊,這都不要緊……到時候了吧?咱們家也沒有鍾,擦擦汗去吧!”到後來,他對兒子竟催促了起來。
陳公公討厭的大風又來了,從房頂上,從枯樹上來的,從瓜田上來的,從西南大道上來的,而這些都不對,說不定是從哪兒來。浩浩蕩蕩的,滾滾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來,而那些吼叫又淹滅在大風裏。大風包括著種種聲音,好像大海包括著海星、海草一樣。誰能夠先看到海星、海草而還沒看到大海?誰能夠先聽到因大風而起的這個那個的吼叫而還沒有聽到大風?天空好像一張土黃色的大牛皮,被大風鼓著,蕩著,撕著,扯著,來回地拉著。從大地卷起來的一切幹燥的,拉雜的,零亂的,都向天空撲去,而後再落下來,落到安靜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風的牆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滿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風裏邊被洗得幹幹淨淨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則完全相反,混飩了,冒煙了,刮黃天了,天地剛好吹倒轉了個兒。人站在那裏就要把人吹跑,狗跑著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向後的不能退後。小豬在欄子裏邊不願意哽叫,而它必須哽叫;孩子喚母親的聲音,母親應該聽到,而她必不能聽到。
陳姑媽一推開房門,就被房門帶跑出去了。她把門扇隻推一個小縫,就不能控製那房門了。
陳公公說:
“那又算什麼呢!不冒煙就不冒煙。攏火就用鐵大勺下麵片湯,連湯帶菜的,吃著又熱乎。”
陳姑媽又說:
“柴火也沒抱進來,我隻以為這風不會越刮越大……抱一抱柴火不等進屋,從懷裏都被吹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