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黃昏,照常存在著那種靜穆得就像浮騰起來的感覺。陳姑媽的一對紅公雞,又像一對小紅鶴似的用一條腿在房前站住了。
“這不是命是什麼!算命打卦的,說孩子不能得他的濟……你看,不信是不行嗬,我就一次沒有信過。可是不信又怎樣,要落到頭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黃昏的時候,陳姑媽在簷下整理著豆稈,凡是豆莢裏還存在一粒或兩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過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著豆稈,左手摘下豆粒來,摘下來的豆粒被她丟進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顆豆子都在小瓦盆裏跳了幾下。陳姑媽左手裏的豆稈也就丟在一邊了。越堆越高起來的豆稈堆,超過了陳姑媽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須到黃昏之後,那豆粒滾在地上找不著的時候,陳姑媽才把豆稈抱進屋去。明天早晨,這豆稈就在灶火門裏邊變成紅乎乎的火。陳姑媽圍繞著火,好像六月裏的太陽圍繞著菜園。誰最熱烈呢?陳姑媽呢!還是火呢!這個分不清了。火是紅的,可是陳姑媽的臉也是紅的。正像六月太陽是金黃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黃的一樣。
春天的黃昏是短的,並不因為人們喜歡而拉長,和其餘三個季節的黃昏一般長。養豬的人家喂一喂豬,放馬的人家飲一飲馬……若是什麼也不做,隻是抽一袋煙的工夫,陳公公就是什麼也沒有做,拿著他的煙袋站在房簷底下。黃昏一過去,陳公公變成一個長拖拖的影子,好像一個黑色的長柱支持著房簷。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這一連排三個村子所有的男人。隻有他的兒子,說不定在這一兩年中要超過他的。現在兒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進門的時候,兒子擔心著父親,怕父親碰了頭頂。父親擔心著兒子,怕是兒子無止境的高起來,進門時,就要頂在門梁上。其實不會的,因為父親心裏特別喜歡兒子也長了那麼高的身子而常常說相反的話。
陳公公一進房門,帽子撞在上門梁上,上門梁把帽子擦歪了。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情。一輩子就這麼高,一輩子也總戴著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來兒子那麼高的身子,而現在完全無用了。高有什麼用呢?現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陳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覺得完全是因為兒子長大了的緣故。
“人小,膽子也小;人大,膽子也大……”
所以當他看到陳姑媽的小瓦盆裏泡了水的黃豆粒,一夜就裂嘴了,兩夜芽子就長過豆粒子,他心裏就恨那豆芽,他說:
“新的長過老的了,老的就完蛋了。”
陳姑媽並不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她一邊梳著頭一邊答應著:
“可不是麼……人也是這樣……個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兒子又回來了,這回並不帶著野雞,而帶著一條號碼:三百八十一號。
陳公公從這一天可再不說什麼“老的完蛋了”這一類話。有幾次兒子剛一放下飯碗,他就說: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時候還說:
“扒拉扒拉飯粒就去吧!”
這本是對三歲五歲的小孩子說的,因為不大會用筷子,弄了滿嘴的飯粒的緣故。
別人若問他:
“你兒子呢?”
他就說:
“人家修鐵道去啦……”
他的兒子修了鐵道,他自己就像在修著鐵道一樣。是凡來到他家的:賣豆腐的、賣饅頭的、收買豬毛的、收買碎銅爛鐵的,就連走在前村子邊上的不知道哪個村子的小豬倌有一天問他:
“大叔,你兒子聽說修了鐵道嗎?”
陳公公一聽,立刻向小豬倌擺著手。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別忙,你好好聽著!人家修了鐵道啦……是真的。連號單都有:三百八十一。”
他本來打算還要說,有許多事情必得見人就說,而且要說就說得詳細。關於兒子修鐵道這件事情,是屬於見人就說而要說得詳細這一種的。他想要說給小豬倌的,正像他要說給早晨擔著擔子來到他門口收買碎銅爛鐵那一個一隻眼的一樣多。可是小豬倌走過去了,手裏打著個小破鞭子。陳公公心裏不大愉快。他順口說了一句:
“你看你那鞭子吧,沒有了鞭梢,你還打呢!”
走了好遠了,陳公公才聽明白,放豬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著鐵道的兒子的號碼“三百八十一”。
陳公公是一個和善的人,對於一個孩子他不會多生氣。不過他覺得孩子終歸是孩子。不長成大人,能懂得什麼呢?他說給那收買碎銅爛鐵的,說給賣豆腐的,他們都好好聽著,而且問來問去。他們真是關於鐵道的一點常識也沒有。陳公公和那賣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問到連陳公公也不大曉得的地方,陳公公就笑起來,用手拔下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風吹散下來的房簷的草梢:
“哪兒知道呢!等修鐵道的回來講給咱們聽吧!”
比方那賣豆腐的問:
“我聽說那火車就在鐵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裏也不停下來喘一口氣!真是了不得呀……陳大叔,你說,也就不喘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