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道歉的遭遇都談不上順利,丘林豹突以前似乎就是喜歡惹事的孩子,而且對人十分敏感。
無論他現在是不是後悔,是不是垂頭喪氣沮喪不堪,在過去的很多年裏,他都像是一頭小豹子,隻要別人表現出一點不盡人意的樣子,就會對別人張牙舞爪。
這樣的性格是從王氏和其他鄉人的言語中一點點吐露出來的,借著這些人對丘林家的唾罵和憤慨,賀穆蘭的腦海裏大致勾畫出了丘林豹突的生活軌跡。
這個孩子的母親王氏,和外柔內剛的張李氏、或者阿單卓外剛內也剛的阿母不一樣,是一個十分柔弱的人。她柔弱的性格甚至讓她連改嫁都不敢。
對於未來生活的不確定性和恐懼,讓她猶如生活在烏龜殼裏的烏龜,很少探出自己的那一步。尤其後來花木蘭時不時的就會送東西過來,鄉裏也敬佩丘林莫震的貢獻,都主動幫助她家,王氏根本不需要改嫁也能過得很好,所以她就一個人慢慢帶大了孩子。
雖然過程並不容易,但相對於許多一個人無依無靠養大孩子的母親,例如張李氏,她要順遂的多。
丘林豹突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戰死沙場,而且死的很壯烈。大人們對他家的禮遇,以及對他的疼惜,都源自於此。
但大人們對丘林豹突越好,卻越會引起其他小孩對他的排斥。
孩子都是殘忍的,他們不能理解大人們丘林豹突的好是因為什麼,隻覺得大人們偏心,這孩子會拍馬屁——所以從小到大,丘林豹突一麵為自己受到不一樣的優待而感到自豪,一麵又因為同齡人的冷遇和敵意而常常和他們發生爭鬥。
小孩子打架,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王氏卻對這種事非常擔憂,每次無論是丘林豹突揍了別人,還是別人揍了丘林豹突,她都會拉拉扯扯的到別人家的道歉,或者上門討公道。但她道歉或者討公道的方式都是站在別人家門口大哭特哭,哭到別人都害怕了為止。
漸漸的,對英雄的敬佩被英雄家人的懦弱所覆蓋,隨著小一輩長大,老一輩老去,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丘林莫震是何許人也,可是卻對這個性子軟的誰都能捏上一把的王氏印象深刻。
柿子軟了,自然就會有人來捏。王氏的外貌無疑是非常溫婉秀美的,否則莫震也不會娶了這麼一個姑娘,隻是這麼多年來的煎熬,如今那種秀美也已經被一種枯瘦木訥所代替,了無生氣。
王氏還有個小叔,可這小叔也是個性格怪異孤僻之人,而且一聽說家裏要征兵,王氏隻不過說出一點顧慮,他就立刻回鄉去了。
到底他是如何靠不住的人,一望便知。
有這麼一個懦弱的母親,還有一個和擺設沒什麼兩樣的叔叔,丘林豹突的性格就變得粗暴又具有攻擊性,這讓王氏更加擔心他以後長大會不會到處惹事,釀下大禍出來。
結果,丘林豹突沒有釀下大禍,王氏卻釀下了大禍。
***
“你對的起我們家嗎?丘林將軍死了,你們家的田都是誰幫著種的?都是我們鄉裏的漢子!就算我們收了你家的糧食,可也不是衝著你家糧食去的,不過是看你家孤兒寡母可憐,想要幫你們一把……”
一個年輕的婦人將一盆水潑到丘林豹突的身上後,開始罵了起來。
她的丈夫被帶走了,因為她的兩個孩子都還沒到能上戰場的年紀。
“還有你,我早就看不慣你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除了哭好像什麼都不會做了。明明也不是官家夫人,可從來沒見過你織過一匹布,喂過一隻雞!花木蘭尚且在戰場上殺敵,我們在家裏養活老小,你養個兒子,還把他養成了個窩囊廢,白吃了那麼多年糧食!”
這婦人憤然地指著王氏繼續吼了起來:“你居然還有臉跟來!你兒子不是死了嗎?你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不就仗著是丘林莫震的妻子嗎?你可對的起你的丈夫?”
王氏不發一言的頂著這婦人的咆哮站在院門口,她的難堪和委屈自然壓抑的她想要哭出來,可是她卻擔心自己一旦真哭出來,那婦人會罵的更加凶殘。
正因為她陪著自己的兒子走了這麼多人家,所以她才終於明白了,她的後悔和內疚,對於這些人來說一文不值。
因為傷害已經造成,而別人對她的厭惡也已經不是一日兩日。
她的懦弱和不明是非早就已經存在,可因為她“將軍遺孀”的身份和那讓人又恨又怕的哭泣本事,沒有人會正麵的向她提出來。
王氏二十歲喪夫,娘家都是姐妹,早已經遠嫁。她在上黨沒有長輩,沒有人能夠對她指手畫腳,也沒有人能夠讓她改正這些從娘家帶來的缺點。
在為妻子、為媳婦時,她的這種性格固然是某種忍耐和順從,是很多男人喜歡的好品質,正如花母對花父的無條件服從。
可一旦為人之母,當你表現不出讓孩子可以學習並引以為傲的優點,孩子很有可能變得缺乏安全感,且具有偏激或自卑的一麵。
這是性格造成的悲劇,也是製度造成的悲劇,在王氏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性格之前,這種悲劇還會一直上演。
“你們滾吧!現在才來,軍府帶人走的時候你們在哪裏?你會撒謊,也會在事情過去後再跑出來道歉,那之前在幹什麼?”婦人把好奇探出頭來的兩個孩子趕進屋子裏,反手摔上門進了屋。
哪怕她進了屋,賀穆蘭也聽到了門背後的唾罵聲。
“現在敢站出來了,不就是因為找到了靠山嗎?除了花木蘭,還傍上了其他大人物,所以連逃脫兵役的責罰都不怕了?!和你這種人站在一個屋簷下說話,我都覺得惡心!”
“你這婦人真是……”
阿單卓聽到她這麼說,瞪大了眼睛就想嚷起來,結果卻被賀穆蘭製止了。
她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莫發火,她有足夠的理由遷怒。”
丘林豹突被阿單卓拉了起來,他全身被冷水淋濕,如今春天未到,再跪一陣子,肯定就要生病了。經過這麼多天,就連阿單卓對他的鄙視也已經淡了不少。
任誰見了他這一陣子的遭遇,除了可憐和同情,都生不出多少痛恨來。
捫心自問,阿單卓覺得自己大概第三天就忍受不住了。
令人意外的是,以為第一天就肯定會忍受不住的王氏,居然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會哭、會磕頭、會瑟瑟發抖,但她兒子每一次受辱,或她自己每一次受辱,她都坦然受了。
這讓阿單卓對王氏有一點點那麼刮目相看。
‘隻有一點點,針尖那麼大。’
他在心裏補充。
今天一天的“道歉”行動做完,一行人回到了丘林家原來的宅子。屋裏早就不能住人,灰塵重的賀穆蘭都無法接受,剛來的第一天,四個人打掃了一天,才勉強整理出兩間可以住的屋子,以及可以用的廁房和廚房。
賀穆蘭跑了一趟丘林莫震的墳墓,在越影強烈不願意的態度下勒著馬脖子讓它做了一次馱馬,還有相同遭遇的是阿單卓的小紅馬,他們用三匹馬把山上所有的東西都載了回來,讓他們必須繼續在這間屋子裏居住。
“那是丘林莫震的墳墓,是最終休息的地方。”賀穆蘭這樣說道。“就算下一刻就會死,活人也該住在活人的地方,否則和死人沒什麼區別。”
她堅持“活人該有的尊嚴”,無論丘林豹突前一天被臭雞蛋砸、被潑糞、被弄的如何淒慘,她都要求丘林豹突第二日穿著幹淨的衣服去道歉,而不是一副已經被教訓過的樣子去博取同情。
這樣的態度甚至影響了王氏,她甚至也開始在去道歉之前好好梳妝,讓自己不至於一副蓬頭垢麵的樣子。逃婚王妃
就像戰士去打仗之前先要整好自己的裝備,百官上朝之前要先準備好自己的奏折,這樣的舉動已經化成了某種“儀式化”的東西,成為丘林豹突這段時間的精神支柱。
‘無論前一天有多麼糟糕,明天都會好起來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丘林豹突跑完了二十三戶被征了兵的人家。
晚飯依舊是賀穆蘭買來的羊腿,因為王氏根本沒時間準備什麼飯菜,隻能用賀穆蘭帶來的羊腿臘味和米麵做飯。
這讓賀穆蘭有些後悔自己居然買了這種東西做禮物了。
“來,多吃一點。”賀穆蘭把盤子裏的羊肉“慈愛”的夾給阿單卓,又夾給了丘林豹突。
她滿意的看著兩個孩子都一臉歡喜的將它們吃了下去。
太好了,這樣她就可以少吃一點,而不必麵對王氏“對不起我隻能用這種東西招待你”的泫然眼神了。
“花姨,二十三家都走完了,明天要做什麼?”阿單卓吃了幾口,突然開口相問。
“吃飯的時候,就不要說這麼難以下咽的話題了。”賀穆蘭夾起一塊肉幹,腦海裏自動把它美化成蔬菜的樣子,然後努力嚼了幾下將它吞下去。
“咦?明天要做的事居然能讓人食不下咽嗎?”阿單卓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不成你讓豹突去軍府自首?”
吧嗒。
王氏的筷子突然掉在了案桌上,然後滾落了下去。
“我……我……手滑……”她慌慌張張的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彎下腰去地上撿筷子。不過是案桌離地的一尺多距離,她卻彎腰撿了許久都沒見她直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