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H:誰偷走你的貪婪(2 / 3)

藍竹妡看了下時間,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發了。

她坐上了電車,車子爬出了城市,駛向他的住宅。她覺得自己遠離了現實,似乎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世界。她看著市區破爛肮髒的街道慢慢後退,好像她是一個與此沒有任何聯係的人,這一切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再不去想別人怎麼看她了,人們在她的世界中消失,她不受任何約束。她模糊地覺得自己從物質外殼的生活中分離開來,就像一隻漿果從它熟知的世界中落下來,落入未知世界。

她現在就是要奔向她的幸福而去,她的男人,她的女兒,仿佛就像上帝早已經給她準備好的禮物,現在就等著她去采擷。

她推開門的時候,石季守正站在屋子中間,懷裏抱著咿呀學語的石湛藍,給孩子喂奶粉。他真的是個好男人啊,藍竹妡感歎道,然後她大聲地說:“我來了,我提前來了。”

藍竹妡自己都能感覺到說話時身體裏有什麼在顫抖。

他抬起頭,也激動得厲害,她看到他渾身在發抖,好像有股強大的力量從他那瘦弱的身上迸發出來。

這力量震動了她,令她神魂顛倒。幾乎讓她眩暈,藍竹妡試圖給自己找到另一個出口,她開口了:“把孩子給我,讓我來。”

“你提前到了。”他說,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是的,——你的朋友不能來,至少我不想在我的話還沒說的時候就出現一個第三者”

“我想我能馬上猜出是什麼原因。”

“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已經到了,就是這樣。我想,你不會趕我出去吧。”

孩子睡著了,他們倆都靜靜地坐著,房中有一種可怕的緊張氣氛。她注意到這屋子很舒服,屋裏采光充足環境很安寧。

她還發現屋裏有一盆倒掛金鍾,有腥紅和紫紅色的花兒垂落下來:“它多美啊!”

她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你認為我忘了上次你說的話了,是嗎?”

藍竹妡隻感到一陣暈眩,這個男人有點不講情麵,一點讓自己準備的時間都沒有,他完全是在逼自己坦白。“可是我要坦白什麼,愛是不可能的,我隻是想嫁給他而已,為了他那張臉,為了懷裏這個孩子,就是這樣。”

“我並不想強求你記住,如果你不想的話。”藍竹妡在眩暈中強打起精神道。

屋裏一片寂靜。

“不,”他說,“不是那樣。隻是,如果我們要結婚,我們就得下定決心才行。如果我們想保存一種關係,即使是友誼,也必須有一種永恒,不可改變的東西作保證。”

他的話流露出一種不信任甚至是生氣的口氣。她沒有回答,她的心在猛烈收縮,令她無法開口說話。

看她不回答,他繼續說,很熱烈地表白他自己。

“我不能說我要向你表示愛慕——因為你要的並不是愛情,而我要的卻是不帶個人感情的、更堅固、更罕見的東西,那就是愛情。”

她沉默了一下說:“你意思是你不想娶我。”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裏突然特別難過。

“是的,如果你願意這樣想的話,盡管並不盡然。我不知道。無論如何,我並沒有要娶你的感覺,——沒有,而且我也不想有,因為最終,婚姻是會枯竭的,那是一個讓愛情走向墳墓的終結者。”

“婚姻最終會枯竭?”藍竹妡問,嘴唇都有些麻木了,她覺得自己來的目的有些太過簡單,或者是自私,是的,不可能,一個人怎麼可能明知道你不愛他而來娶你。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太想要一個家而已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做你的犧牲品的。

“是的,最終。當一個人最終隻孤身一人,超越愛的影響時,到那時總會認為有一個超越自我的自己,它是超越愛、超越任何感情關係的,很多人認為那就是婚姻,就是同深愛的那個人在一起。其實並非如此,我們都在自我欺騙,認為婚姻是根。其實不然。婚姻也隻是枝節,根是超越愛、純粹孤獨的自我,它與什麼也不相會、不相混,永遠不會。我愛你,藍竹妡,可是我很不願意把我的愛變成一個像根卻仍然是枝節的東西。”

她睜大眼睛不安地看著他。他的臉上帶著誠懇的表情,明確地顯示一切都無法改變,無法繼續。

“你是說你無法娶我?那你為什麼要追我?”她神色驚恐地問。

“是的,可以說是這樣。我追你是因為我愛你,可是我並不相信婚姻是一種能超越我單方麵愛的東西,如果你決定愛我,那麼我是可以考慮的,但是你不愛我。”

藍竹妡覺得自己無法忍受他的謬論,是的,她認為這就是謬論,藍竹妡狠狠地咬著嘴唇,她能感覺到有一股寒流夾雜著血腥在自己的身體裏亂竄,就像,像把自己的身體撕裂開,瘋狂灌輸一種思維,是的,這樣讓藍竹妡也享受到了一種變態的快樂,可是這樣很像一個男人強行給一個女人精液的感覺,多情地靠近她的身體,無情地扒開她的下體,然後一個人在那裏嚎叫,呻吟,用自己的情緒來給她臆想中的愉悅。盡管藍竹妡此時身體充滿了欲望,憤怒使她想去撕爛自己的衣服,然後用自己的身體堵住這個男人的嘴,然後獲得自己想要的那種高潮。但是那也不是她想要的,她覺得自己昏厥得厲害,但她不能屈服,她不能。

“可是,你怎麼知道呢,如果你沒經曆過婚姻,一切都隻是你的想象假設而已,理論上的概念我不想聽?”她問。

“我講的是真的,你和我身上都有種超脫,那是高於婚姻的,超越了視覺世界,就像有些星星是超越人們視野的一樣。比如我們可以相愛來牽係彼此的心,卻不是用婚姻來捆綁彼此的身體。”

“那就是說這世上的人都不用結婚了,大家都將單身執行到底算了。”藍竹妡嚷道。

“歸根結底,那不是愛而是別的東西,最終,婚姻都沒有什麼愛,有的隻是責任,或者目的。”石季守盯著藍竹妡,像要把她的心思看穿,“你不就是因為有目的才要結婚的嗎?”

對這些話,藍竹妡思考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從椅子上微微站起身來,把孩子放在沙發上,用一種不可改變的反感的語氣說:

“那,讓我回家吧——我留在這兒幹什麼?”

“門在那兒,”他說,“你是自由的。”

他平靜地坐在那兒說。她靜靜地站了幾秒鍾,然後又坐了下來。

“如果不能有婚姻,還能有什麼?”她幾乎是控製地嚷道。

“某種東西。”他看著她,內心在抗爭著。

“什麼東西?”

他沉默了好久。他無法與她交談,她正處於一種對抗的情緒之中。

“我,”他心不在焉地說,“有一個最終的我,赤裸裸具有和所有男人一樣的情感,也超脫於任何婚姻的責任。同樣也有一個最終的你。我想見的正是這個你——不是在激情或者綿綿柔情之下——隻有超脫,沒有語言、沒有條約。那時,我們是兩個赤裸的無人知道的動物、兩個完全陌生的動物,我想接近你,你也想接近我,而且不用負什麼責任,因為那時沒有行為的準則,不需要理解、不負任何責任,什麼也不需要,誰也不強求別人,隻按照你的原始欲望去占有。最重要的是不是替身,而是熱烈的相愛。”

“讓我考慮一下,我想,我也許會愛上你。”藍竹妡離開的時候擁抱著石季守,她很用力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5·

藍竹妡宣稱自己大病初愈,需要休養一段時間,然後才能得出結果給石季守,就一個人跑到一個小縣城去了。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事實上她也沒有誰可以通知的,聯係過蘇夏一次,沒聯係上,隻知道她大婚了,卻沒見過她的請柬,也不知道她大婚的男人是誰。

這個女人也是個狐狸精,賤人,重色輕友的家夥。藍竹妡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高跟鞋在唾液上擰了兩下,屁股扭扭,就無所謂地去一個荒涼的山坡上散步了。

藍竹妡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石頭上,覺得一切都在消逝,世界仿佛已沒有什麼希望。人就像一塊渺小的岩石,而空虛的潮水卻越漲越高。惟獨自己才是實實在在的——就像洪水衝刷下的一塊岩石,其餘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她變得頑固、淡漠、孑然一身。

天色慢慢變暗,溫度在下降,藍竹妡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打了個噴嚏,依舊不想回房間。對於這個世界,她什麼都沒有了,有的隻是冷漠的鄙夷和反抗。整個世界全都滑入到灰色空蒙的虛景幻影中去了。

懷孕,小產,經曆了這一切後,藍竹妡便又開始了她的失蹤生涯。

她和任何人都沒有一點聯係、一點接觸。她鄙視和憎惡虛情假意。在她的內心深處和靈魂深處,她鄙夷和憎惡人們,尤其是成年人。她隻愛孩子和動物。她愛孩子,對孩子的愛也是出自同情的、冷淡的。她隻想擁抱他們,保護他們,為他們提供一種生活。然而,這種培植在同情和絕望基礎上的愛,對她是一種束縛和痛苦。她最喜愛的是動物。它們和她相似,獨來獨往,不願合群。她喜愛農村莊稼地裏的牛馬。每一個都是自我獨立的,詭秘莫測,不用受什麼討厭的社會規則的限製。它們不會有激情,因而也不會存在悲劇。

藍竹妡痛恨激情和悲劇。就好像她痛恨給她激情和悲劇的人們一樣,藍竹妡堅持,希望是個混蛋,他在某一天誘奸了希望,然後在希望的肚子裏種下了失望,所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藍竹妡住在這個縣城十幾裏外的一個鎮子裏,很少和人有接觸,有時她也會對人們說好話,顯得活潑可愛,討人歡喜,甚至曲意逢迎。但是,沒有人會被這種假象所迷惑。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她對人類那種鄙視的嘲笑。她對人懷有切齒的仇恨。“人”這個詞在她看來都是可鄙的,使她深為反感。

你們都是一群賤人,藍竹妡經常性地會對著正和她談天說地的人們翻臉。

在大部分時間裏,她的思想就處於這種封閉和對外界的一種無意識的鄙視和譏笑的狀態中。對一切表示出諷刺性的輕蔑。她宣稱自己有過愛情,她認為自己充滿了愛。

她看不起鎮子上那些屈服在包辦婚姻中的人們,看他們每天在街道上閑聊,沒大沒小地開一些葷玩笑,甚至那些婦女會在一群男人中間肆意地揭開自己胸前那塊布,貌似很無辜地給孩子喂奶。

實際上她們肯定是在勾引一些順眼的男人。一想到晚上和一個自己沒有感情的男人脫光衣服戰爭,藍竹妡就想吐,一個絲毫沒感覺的男人用他那個或大或小的東西插入自己那美妙的地方,那是一件多麼讓人反感的事情。

盡管如此,她有時也會屈服,也會軟化。她一直渴求得到真誠而純潔的愛,她隻需要這樣的愛。然而與愛相對抗的否定,永恒的、曠世不變的否定,卻壓迫著她,使她感到痛苦。一種對純潔愛情的強烈渴望再次攫住了她。

有的時候,她會發瘋,會突然想隨便抓一個男人,讓自己被他碩大無比的陽具侵略了,讓身體在疼痛與愉悅中上升到仙境。

一天傍晚,她被這種難以排遣的痛苦折磨得神誌麻木。她跑出來。那些注定要毀滅的人,應該立時就去死。這種思想在她的腦子裏已經強化到了極點。這種極點,使她解脫。既然命運會使那些注定要離開的人死亡或消失,她何必還要抗爭呢?何必還要繼續否認呢?想到此,她不再為之憂慮,因為她反正可以在其他地方尋求新的盟合。

藍竹妡動身進城,朝著石季守住的地方走去,她要徒步而行,她走到一個汙水河邊時,河水在排光之後幾乎又漲滿了。她在那兒避開大路,彎進路邊的莊稼地裏。這時,夜幕已經垂落,天色開始昏暗下來。她這個對許多東西都感到害怕的人,此時卻忘卻了害怕。在遠離人跡的莊稼地裏,有一種神奇的寧靜。一個人越是能拋開人自身的缺點,找到一種純粹幽靜的感覺就會越好。藍竹妡對人類的懼怕和恐懼已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突然,她發現右側的苞穀地裏有個東西,不由得吃了一驚。它像一個動物注視著她、躲避著她。她不禁大吃一驚。實際上,那隻是從樹叢間升起的明月,但它看上去那麼神秘,帶著蒼白的死一般的微笑。要想躲避它是不可能的。無論是白天或是黑夜,人們是無法忘記像這輪明月般的陰險的臉。它得意洋洋、容光煥發,還掛著傲慢的微笑。她避而不理這白色的星球,繼續向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