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靳每當和我談起有關事情時,總是漫不經心地“噝噝”吸溜口水,吸溜得我心驚肉跳。他每吸溜一下口水,好像是吸走了我心中的秘密,堅定了一分他對我的懷疑。老靳是個很可怕的人。反右派時老靳是農工局黨支部書記,局裏12個人有8個被打成右派,其中有個人和老靳是山西老鄉,平時和他關係也不錯。一天這個人在辦公室開玩笑說“互助組好是好,牛頭能用麻稈挑”。老靳連續吸溜了兩下口水,說他惡毒攻擊互助組,互助組的牛怎麼會瘦得用麻稈就能挑起來?第二天這個人就被打成了右派。老靳給了他的那個老鄉一把笤帚,讓他打掃廁所去了,一直打掃到現在。我害怕老靳吸溜口水,尤其害怕他不停地吸溜口水。因此,我要向老靳表明我的清白,我要他消除對我的懷疑。
其實,我告訴老靳那些秘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恨司馬柳樹媽。我恨她對我的不忠誠,不專一,恨她在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男人。
司馬柳樹媽並不知道我發現了她的這些秘密,更不知道我把她的這些秘密已經報告給了老靳。她每天照常幫我收拾屋子,洗衣服疊被子,開水瓶裏灌滿滾燙滾燙的水。她隻要看見我,就兩眼秋波閃動,嘴唇微微張合,兩手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撫摸。我知道她想和我親近。
我用堅毅的目光拒絕了她。我不能容忍她在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雖然她和我躺在一起時堤壩高築,兩個充滿激情的肉體也僅僅隻是躺在一起而已。尤其發現了她和彭孝先在紅薯窖裏偷情後,我對她的仇恨更加強烈。
本來,在研究如何處理司馬柳樹媽時,我心靈深處和王淨橫的意見是一樣的,把她定為壞分子,逮捕法辦,關進監獄,以解除我心頭之恨。我說不清當時為啥態度會突然轉變,堅決地和王淨橫截然對立。沒想到我這樣做,讓老靳更加堅定了他對我的懷疑。
9
我回到司馬柳樹媽家的街屋時,天已經很黑了。我心裏很亂。想起老靳給我說的話,句句像小蟲子,在心裏不停地亂鑽亂爬,難受得慌。點上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屋裏的一切都還是早上起床時那樣,被子床單胡亂攤在床上,髒衣服扔在椅子上,桌子上的茶杯口敞開著,蓋子不知道放在啥地方了。拿起暖水瓶想倒水喝,發現裏麵空空的,猛然想起昨天就是空的。
屋裏的光開始昏暗下來,窗台上的煤油燈火慢慢變小,忽閃幾下就熄滅了。屋裏完全黑了。我知道煤油燈裏的煤油已經耗盡了。這種情況是以往從來沒有過的。我躺在床上,感到從沒有過的孤慌。眼前漆黑的夜幕遮住了一切,什麼也看不見。唯有我的心還在像江河一樣波瀾起伏,奔流不息。
我想到了司馬柳樹媽對我的種種好處。想到了我吃的那碗白光光的白麵條。想到了她說“衝著你是工作組組長,我一定要好好參加大躍進”。想到了她給我布置收拾的這個溫馨舒適的屋子。想到了她柔軟溫熱細滑的肉體和揪著我靈魂走動的手。總之,想到的都是司馬柳樹媽給我的關心照顧,給我的享受和滿足。
我想到了批鬥會。眼前又開始不停地晃動著她那被王淨橫用鞋底打流血的臉,晃動著她像頭憤怒的獅子一樣在咬王淨橫的臉。晃動著那幾個瘋了一樣的女人撕拽她的頭發,用巴掌打她的臉。晃動著司馬柳樹爹用棍子打破她的頭,頭上流出鮮紅的血。耳朵裏不停回響著她摟抱著兒女們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回響著她說的那句“命都沒了,哪還有臉”的話。
我心裏像有無數根鋼針在紮,紮得我心驚肉跳,疼得我直想掉眼淚。
屋外的樹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淒婉悲涼。我知道天已經是後半夜了。睡不著,想去廁所。我來到司馬柳樹家上房後麵的廁所蹲下,才發現自己並沒有上廁所的必要。這時,聽見有聲音。我站起身來,見一個黑影用腳在跺司馬柳樹上房的後沿牆。聲音不大,但很沉重。跺了兩腳後,那個黑影直奔廁所走來,沒想到在廁所裏碰上了我。
我嚴厲地低聲喝黑影別動。黑影沒動,站在那兒。仔細看著黑影,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提著一個小布袋,布袋裏裝著東西。這是一張我不認識的臉。但我肯定,他一定和那次廁所裏發現的半布袋小米有關,一定是司馬柳樹媽在我之外的那個男人。
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是湨梁村工作組副組長。駐村工作組在那時的農村是最有權威的,主宰著村裏的一切。
正在這時,司馬柳樹從家裏跑來,緊緊拉著那男人的手說:這是我舅舅。
司馬柳樹媽的哥哥說,他家住在黃河南邊。黃河南邊農村的大食堂早就散夥了,搞單幹。社員們分到了自留地、飼料地,還可以開小片荒種糧。路溝、墳地、樹林、河堤,隻要有空閑地都可以開墾種糧。自己的房前屋後,也可以種瓜種豆。誰種誰收誰吃,社員們家家都有糧食吃。
從司馬柳樹媽哥哥的嘴裏,我知道了以往所不知道的司馬柳樹媽。
司馬柳樹媽的小名叫璧玉,娘家在黃河南邊鞏縣。1943年,當地人說民國三十二年,河南遭遇了蝗災旱災,樹皮草根都吃光了,人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沒氣了。璧玉爹餓死了,璧玉媽帶著璧玉的哥哥、弟弟、妹妹坐一條破船漂到黃河北邊躲災荒。他們發現了半畦蘿卜,就拔了幾個,還沒吃幾口就被一個男人抓住了。這個男人就是湨梁村的司馬百思,他手裏拿著一把砍柴刀。他說:抓住小偷,要剁一個手指頭。你們看剁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