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沒有這麼坦白,他們多半感歎當醫生的辛苦,讚美白衣天使的神聖,但是大概他們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並不可愛”,所以在一看見她便讚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氣質更優雅,當驚訝地發現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達了對她職業的敬意之後……並沒有表達想要進一步交往的巨大熱誠。
最進入狀態的一次,是跟一個某名牌大學的曆史係副教授、小有名氣的作家和青年學者的約會。
青年學者個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溫和謙遜,一見麵便讓她有了些好感;他舉止得體,幫她開門、拉椅子,布菜的時候體貼而又不失分寸,他並沒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個月至少五個夜班另有不下五個夜裏被從家裏叫到醫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個醫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醫生意味著什麼;他帶著無盡的感情,回憶一次父親出國期間母親突發心梗,十一歲的自己頭一次體會到恐懼與無助,而隨後急診醫生將母親從死亡線上帶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甚至想,這就是他心裏的上帝。
那天他們吃完了飯他又提議去喝茶,那間有著流水和珠簾的茶社,一直有年輕的女孩子在屏風後麵彈古箏,他給她娓娓地講那首曲子的來曆的時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時代喜歡過的沈從文、梁實秋和蕭紅……假如不是手機這時候沒眼力見兒地響起來的話,也許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親。
住院總大夫說送來四個民工,劇烈嘔吐,意識尚清醒,懷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說當時值班的兩個三線在對一個顱腦損傷患者、一個心肌梗死患者急救,隻好電話請示她這邊的治療方案。當她對著手機交代他收集嘔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異物保持呼吸道通暢,嚴格監測尿量並查尿常規,抽血查血氧飽和度,補液注意電解質平衡……她說完之後抱歉地對對方說,這個住院總新上來沒倆月,她不放心,得回醫院盯一眼,這時,卻發現周圍兩桌的茶客都在往她這邊瞧。她猛然意識到在這人們都在淡淡茶香幽幽樂聲喁喁低語的地方,自己中氣十足毫不避諱地嚷嚷嘔吐物糞便尿液實在當算得擾民,她略微尷尬地站起來,再次向對方表示歉意並準備離開。他迅速招手叫服務員來結賬,說開車送她回醫院。她很感動對方的體貼,但是直覺跟她說現在什麼地方不對了,似乎方才進入狀態的協調融洽如今已經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進急診科的同時送來一個肝癌晚期嘔血的患者,在輪床上已經昏迷,血不斷地從口鼻湧出來,滴滴答答地灑了一路。四個民工已經確定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檢查結果之後又給年輕的住院總提了幾條建議,然後就參與到那個剛送來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當患者情況暫時穩定,她掀開急救室的簾子一邊摘滿是血汙的手套,一邊活動下筋骨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相親對象坐在樓道的長凳上,臉色蒼白,手裏拿著杯葡萄糖水。看見她,他自嘲地搖頭,說:“我竟然暈血,真是丟人,給護士同誌添麻煩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說什麼好,突然看見自己前胸還有方才病人噴出的血跡,趕緊往後又退了兩步。他瞧著她,神色竟然帶著些許失落,說:“我真可笑,以前想起醫生就是一片最潔淨的白色,是最幹淨的工作,從來沒有想過白衣後麵真正的顏色。自己居然像一個中學生一樣,進行了一場基於自己想象上的崇拜與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下,她說:“別說你,就是我自己,考醫學院的時候,甚至是念了兩年,進醫院之前,心裏都還是跟你完全一樣的想法。不經曆……又怎麼會知道?”後麵的話她卻沒跟他說,事實上,這個許多人眼裏潔白純淨的世界,除了血的顏色、嘔吐物和糞便的顏色之外,尚還有著更多的顏色,隻能體會,卻真的難以言說。
之後,他成了她一個可以聊天、偶爾一起吃飯的朋友,他笑稱自己正在努力糾正自己的生活潔癖與精神潔癖,她哈哈大笑,說糾正什麼,人可以有機會保持這種潔癖,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幸福啊!
大約某些人就是跟“相親”相克。
當手機那屬於急救中心的特有鈴聲尖銳地響起來的時候,這個念頭躥上了葉春萌的腦子,她強烈地預感到這今生第二次對相親對象產生了一絲好感的相親,即將被醫院的呼叫破壞掉。然而她心裏著實驚訝——自己應當是五一過後才回去報到,就算那邊天塌下來,照說也不至於指望上她吧?會不會是,哪位同事恰好找她有私事,怕她懶怠接電話,拿這個她不得不接的電話來打?葉春萌心裏存著一絲僥幸,希望還有機會把這次相親進行下去。
她對李岩的印象相當不錯。雖然,她肯來,原本是因為實在駁不開當年同宿舍姐妹張歡語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