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周明的導師徐某,著名醫學世家出身,被認為是醫學界的奇葩,研究與臨床兩方麵俱驚才絕豔,四十多歲便已經做了大外科的主任。徐某一貫對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囂張明晃晃地頂在頭上,意見不同時,連麵子功夫都從來不做,對他不加掩飾地打壓排擠。直到競選院長時,徐某因為做人過於跋扈,樹敵太多而失敗,偏偏在競選失敗後不久,在一個頗有爭議的手術中,病人在手術台上死亡,固然最後並沒判定為醫療事故,他卻再也沒法在這裏待下去,帶全家移民加拿大了。當時外科很有一陣子的人心惶惶,幾個學術臨床都出色的主任醫師級別的副主任實力、水平相當,各有特長,其中,李宗德除臨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礎研究上也特別突出。隻是,實力很強的李宗德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當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並非從這所醫學院畢業,這在大外科,簡直是珍稀品種。他家裏窮,高考的時候,固然成績足夠上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學,卻為了給家裏減輕負擔,就在離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對普通的醫學院。之後工作的幾年中成績特別突出,年年獲獎,到北京進修的時候,就被當時的普外科主任張誌祥想辦法留下了。

身處門戶之見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從來沒抱過太多出人頭地的想頭,本著謹言慎行,低調刻苦,多賣力氣,少爭功勞,遠離人事紛爭的原則,隻想做個技術上出色的好大夫。卻沒想到,徐某一走,張誌祥力排眾議,拋開門戶之見,打破二十年來默認的慣例,以李宗德臨床功底紮實,作風嚴謹,為人敦厚,原則性強,更難得的是並非這所醫學院出身,學術研究特色與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長補短,彌補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這個主任。

李宗德自問,自己自上任以來,從來沒有變了從前老老實實做人的態度,對待所有同事屬下,一貫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對於在臨床上堪稱天才,在作風上讓人頭痛的韋天舒,向來容忍。對曾經特別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軍”班底,也沒有區別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風,老爺子張誌祥喜歡,自己也是真心讚賞,於是從來不曾因為徐某的關係而薄待了他。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為惜才,連帶對許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作出的不太循常規的教學改革的嚐試,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實在覺得他是自己很親近很得力的屬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時,周明的態度,讓李宗德驀然間想起他那位導師來。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會把自己當做正兒八經的老師,以往的合作良好,他隻是遵守自己的原則。對於頂頭上司的尊重信賴,究竟能有多少,實在難說。所以,才會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憤怒,但是卻又知道,自己並不能拿出對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劈裏啪啦地把心裏話說出來,然後,命令他去做。

自己沒法讓這位接班人說出他心裏到底是怎麼打算。便算是真的拉下老臉,將如今的苦楚再次陳述,動之以情,他也大可繼續他的驕傲,顯示他對下屬不計一切代價的保護。況且,如今的苦楚,還用自己來說?他不體諒,自就是不想體諒。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著,方才一瞬間絳紅的臉色,漸漸青白。

周明站起身來:“後門,我開了。我的問題。李波雖然是院總管床,但是他如果不是百分百確定我不介意,絕對不敢私自放人進來。關於這項錯誤,我負主要責任,李波是次要,科室怎麼處罰、重罰,降級扣工資,再或者別的什麼,我都無話可說。但是,我不會演這場戲給別人看,我病區的大夫,救死扶傷是本職,我們從來未曾瀆職,我們沒有當演員的能力。”然後,衝李宗德道,“主任,有台手術不能再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問話的,下班時間再來。”說罷,便推門走了。

李宗德站了許久。

“這算什麼?”半晌,李宗德抱著雙臂來來去去地在辦公室裏走了幾圈,呼吸越來越急,手都抖了,衝著門低吼道,“這個時候,誰還有資格賭氣?輪到誰逞英雄?”

“姑娘,你真好人,謝謝你了啊!”

十一床的老太太咧開沒牙的嘴衝著葉春萌笑,一臉的褶子密密層層地疊在一起,像朵怒放的菊花兒。

老太太其實不算很老,才六十二,隻是年輕時就營養不良缺鈣骨質疏鬆,這會兒已經一口牙掉光,腰椎間盤突出,貧血,甲狀腺機能亢進,輕度心衰,看著像是八十二的樣子。

她昨天晚上急性闌尾炎急診手術,手術後收到了外科,經係統檢查,才查出這一身的毛病。

葉春萌問她既往病史時,她茫然地問:“啥叫既往病史?”

“就是您以往得過的病。” 葉春萌解釋。

“以往沒病過。” 老太太答。

“沒病過?”葉春萌抓著一把指標不正常的單子傻了,“從來沒看過病? 您不能夠沒覺得不舒服過吧?”

“老頭子沒得早,一個人拉扯倆娃長大,累啊。頭痛腰痛還不是累的?沒看過,吃止痛片就好。” 老太太答,“哪能請假上醫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