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故宮(1 / 1)

北京人沒有沒去過故宮的,但一般也就是去過一回就得,很少有去過第二回的。60年代初期,我有一段時間,每星期至少要去三四回,每回一去就是一整天。這,作為一個隻有20來歲的年輕人,的確是很少見的。

我去幹什麼?——看書學習。那陣兒除了在“北圖”自修之外,我經常渴望有一個更寬闊、更自由的學習場所。不讓那固定的座位轄製自己,可以把自己的圖書和筆記本帶在身邊,允許我來回走動,甚至出聲兒喊一兩嗓子……哪兒找這麼合適的地方呢?

——隻有故宮。故宮離我家不算遠,騎車比“北圖”隻多一站路。故宮天天開,“北圖”每周還要休息一天呢。進故宮,就是門票稍高了些。但既然為之付出“多”了,所以學習時就格外經心,要把“付出的”還給“收回來”。

我經常在禦花園。那兒移步換形,變一個角度就是一種風景,秀麗有餘而雄闊不足。我更愛去的是三大殿,隨便揀個白玉石欄杆的下邊一蹲,隻要不讓太陽直曬,保證大半天也不會看見一個遊人。一般遊人都是走固定的遊覽路線,故宮開放的共有三條路線——中路、東路和西路。中路是每天都開的,東路西路交換著開,任何一個遊人如果隻去一天,也隻能僅遊其一。對此沒人抱怨,多數人走中路,從三大殿到禦花園這麼一穿行,大半天就過去了。有誰會瞎跑——去發現像我這麼個“天字第一號”的閑人呢?

我坐在三大殿的腳下,視野中的一切如此簡單:藍天,白雲,紅牆、黃瓦、以及遠處的墨綠的樹梢。顏色就這麼簡單,但大自然中基本的顏色幾乎齊備。一切都顯得很大方、大度和大氣。

在聽覺中,有時萬籟俱寂,也有時隱隱放送起彈古箏的樂曲,大約十五分鍾左右算是一段兒……不播送樂曲是一種“靜”,播送古箏就“比靜還靜”。

在這種環境下,咱就可以盡情、放心地學習或構思了。

——學什麼?看古書,讀詩詞,背誦元雜劇,也低聲吟唱著京劇選段。

——構思什麼?擬想古詩(特別是七律),也構思京劇劇本。

我覺得,思考有關古典文化的問題,你本身就要置身在類似故宮這種“最合適”的地點,然後才可能收到一本萬利的收效。

一兩年後,當我必須考慮人生的下一步棋如何“下”的時候,我對故宮又有了新的感覺。我發覺自己是處在整個北京的中軸線上,甚至是全北京、全中國的中心點上。我很幸運,我從師的人,都是中國第一流的專家學者,隻是許多人當時還不被時人承認。那些在大學中學習的同齡人,他們當然也幸福,但大多隻跟著一位導師。我不在業也不在單位,可我能跟著這麼多的名家……

我估計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裏,我之離開將是一種輻射——變現在的“有”為未來的“無”。每想到此,我對故宮便充滿了依戀——

我要走了,故宮!

我要走了,古典的文化!

我要走了,心愛的京城!

我甚至有點恐懼,深怕自己一走就再也回不來。在我身邊,這樣的例子不是比比皆是?

盡管沒奈何,我最後還是走了——而且是隻身去往萬裏之外的新疆。出發前,我獨自去了一趟故宮,又看了看三大殿白玉石欄杆下,我常呆的那個地方。

我悄悄走了。

十五年後我又回來了。到工作單位報到之後,我又回到故宮獨自憑吊,還是三大殿白玉石欄杆下我常呆的那個地方。

“故宮啊,你的故人回來啦。——你還記得咱麼?如今,咱又回來啦。”

我特別欣賞自己用的那個“咱”字。

——啊,由咱們故宮一輻射,頓時“咱們”就多了去啦——咱們京劇,咱們書畫,咱們文物鑒定,咱們英語進修,咱們一切一切,咱們的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