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唐花塢(1 / 1)

唐花塢,是北京中山公園當中一間很有些曆史的花房。“塢”,四圍高而當中低的山地,古音仄聲。知道不知道“塢”字的含意和平仄,對一般人無所謂,不能算是測量有無學問的標準。但對於60年代之初的我來說,卻是必然搬掉的“攔路虎”當中的一個。

那會兒,我正處在一種“非常”的境遇之中。剛從師範學院退學,同時又在戲曲學院旁聽,後者不管分配,將來幹什麼不曉得。盡管我很忙,自己給自己開的課程一門兒接著一門兒,但從戶口本上看,我當時屬於“社會青年”之列,名譽很不好聽。因為那陣兒隻講服從黨和國家的安排,從沒見自己安排自己(的學業和前途)的。對於我的一意孤行,媽媽能夠理解,爸爸則有些生氣。沈從文伯伯倒是很讚成,他主張我利用這一段“空閑”,多方麵去涉及古典藝術和傳統文化。他說,“國家現在沒有重視這一工作,即使培養了某些專業人才,也往往過於專而顯得不實用。沒有一個全麵的傳統文化的底子,將來提高起來很不容易。”我很信他的話,既然國家不是有計劃地培養,那好,我就自己培養自己。等到大體“成”了,才去尋找適合自己的職業。於是,我把去戲曲學院旁聽剩下來的時間,用於學習古詩、古文、英文和書畫。

我家和陳半丁老人住同一條胡同,他最小的兒子又是我中學的同學。這位同學卨中畢業以後,就在家裏跟他老爸學畫。於是,我常到他家去看陳半老繪畫寫宇。陳是當時屈指可數的老畫家了,但有一個十分奇怪的習慣:隔不多久就要臨摹前人的畫作。比如有一次,他臨摹了任伯年,原作和臨摹的擺在一塊兒,我凝視許久,發現這兩張畫是如此地不“像”。我鬥膽地想,如果是我臨摹,也肯定能更“像”一些。當然,我心中的問題不能問他,也不能問我的那位同學,我偷偷問了另外一些父母熟識的文化人。他們告訴我——陳是大家,他臨的隻是“意”而不是具體這樣、那樣的“筆墨”,就更不是原作中的既定“結構”了。這些前輩還勸我,學畫不要從“寫意”起手,要學,就先學工筆,要先把線條學好。

對,學工筆。可又學誰呢?我想起了於非闇老先生。建國初期,母親曾帶我到他家(西城新街口的百花深處)玩過一次。有了這樣一點朦朧印象,我後來再看他的畫,就顯得親切了。再加上他那筆“瘦金書”,也挺合我的胃口。恰巧我手中有幾枝“大紅毛”、“小紅毛”的畫筆,畫他那類畫也挺合適。我同時還讀了些畫論,知道了“師造化”的重要。我想,花卉的“造化”又在哪兒呢?顯然,中山公園的唐花塢就再合適不過了。

看這個彎子拐的,終於說到了唐花塢。我於是背上畫板和宣紙,帶上一塊小硯台和墨、畫筆之類,就利用午飯之後的空閑,騎車奔中山公園寫生了。

我不急於寫生,先在西樹林中的長椅上坐一陣上,掏出古典詩詞讀上片刻,再帶著這種古典的情思進人唐花塢。這樣做似能“一石兩鳥”,既學了詩詞,也讓感情“古典”起來,一入筆就容易“對味兒”。

這樣一擔擱,使我每次進入花房之後,總要在被圍觀的狀態下開始寫生。這是我必須克服的第一關。我的辦法——你(們)不是要看我嗎?那好,那我就先看你(們)。我能寧靜地把圍觀的人看得自動退卻,然後再開始動筆。

還有第二關,臨摹絕對需要懸肘,一定要把感覺和力量完全凝聚在筆尖上,讓感覺和力量直達(甚至是穿透)紙麵。需要凝神屏氣,才可能做到這一點。實現它的確不容易,但我做到了。

第三關是,不要看一眼畫一筆,而應該看上一陣兒之後,就一鼓作氣畫上好幾筆。“幾”到底是幾呢?一個段落,有“幾”算兒。等“兒”完了,再鬆口氣,緩一緩神。

第四關是,今天畫過了,明天(或者後天)再畫,仔細觀察這一花卉近日的變化過程,這樣,花卉在自己眼中成為有生命的東西,畫的時候不妨在心中和它“對話”。

我很“投人”(當年沒這個詞兒,但我確實是這麼種感覺),把現實社會上的一切全都置之腦後,什麼星期日,什麼過節過年,都和我無關。我有我自己的節日,其中的“大節”又由無數的“小節”組成。什麼是“小節”呢?比如這繪畫,當我能克服圍觀對我的幹擾了,這就是一個“小節”;當我能懸肘自如地運筆了,又是一個“小節”;以此類推……如果繪畫、詩詞、京劇、考古諸多方麵的係列“小節”積少成多,我個人的“大節”也就形成,我就能成為國家在這方麵需要的一個特殊人才。這時,國家之“節”與我個人之“節”也就統一了。可惜,幾年之後——當我在這幾個方麵齊頭並進了一段相當路程,國家的政治形勢(指階級鬥爭理論)越來越“緊”。社會對於“社會青年”的壓力越來越大。我終於承受不住了,乖乖地找了一個到新疆去的機會,把這些“玩意兒”全都拋到九霄雲外,把我關於用個人之“節”迎合國家之“節”的種種設想,也拋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