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歲到北平,7歲時它改稱北京。就是這一年,我發現了一條走不完的街。
那時,爺爺住在和平門裏的絨線胡同,每年初一我都隨父母到爺爺家拜年。記得早早吃過中飯,我就跟著幾位叔叔走出和平門,走向那春節的廠甸——那條由琉璃廠東、西街與和平門外大街組成的“大十字”。然而也奇,我連續走了兒年,都始終沒能走全那個“大十字”。因為一出和平門,風車、大糖葫蘆、空竹、小吃、臉譜和刀槍玩具組成的節日海洋,就迎麵撲來。這時我真的亞賽皇帝了——手指風車,一個叔叔掏腰包;手指空竹,另一個叔叔就摸錢袋……兒個攤子走下來,我手裏就拿滿了,再走兒個攤子,我的肚子塞滿了;再往前走不多遠,我的眼睛也擠滿了……叔叔們本想順便看看舊書和字畫之類,但由於有了我,他們也就不能盡興,隻好在過午兩三點鍾“扛”著我踏上歸途……
這樣的日子沒幾年,爺爺去世了,奶奶搬到我們家住,於是春節去廠甸的習慣也就成為曆史。我由小學上到中學,又由中學上到大學,雖然這當中我也逛過一些廟會,但是遠未追回幼年逛廠甸的感覺。若問道理何在,我說不太清,隻覺得廠甸的氣象之大、道路之長,都是任何廟會比擬不了的……
後來,我把青春年華奉獻給了外地,十五年間基本在新疆和河北,當中趁“文革”闖蕩了22個省,其中甘苦,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的。直到37歲,我才“蒼老地”返回北京,一步邁進了正在期待“中興”的中國京劇院,在那裏當了一名編劇,後來改行做起研究。出人意料的,古老的京劇卻帶給我精神上的青春,我從京劇藝術慢慢轉向研究京劇文化——遙想當年,京劇以及其他富於生命力的民俗活動,又是如何興起的呢?它的溫床究竟在何處呢?
我苦思著,我尋覓著,我掀開了歲月積澱形的泥沙,我開始了深人的開掘……
十分偶然,一本閑書打開了我的思路——我國古典文學專家鄭振鐸先生,1933年寫過一篇《訪筆雜記》的文章。他在魯迅先生的支持下,曾花費兩年多的時間,連續出人北京的琉璃廠東、西街,進入各種宇畫店去搜尋箋樣。有時半天可以走兩三家,有時半天隻能走一家,就這樣慢慢積累著,終於搜尋出500個品種,他把它們寄到上海,由魯迅先生選定300餘種,最後付諸印刷,出版了一本精美的箋譜……
我被震憾了。我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究竟是東、西長安街長呢,還是琉璃廠東、西街長?這問題似乎不能做簡單的回答。長安街是京都第一條通衢大道,從自然長度講,北京任何街道都不能和它相比。但是,像鄭振鐸這樣的著名文化人,為什麼對箋譜這類事情如此有興趣,為什麼能在琉璃廠這樣的短小街道連走兩年而又未走“全”呢?看來,兩種街道需要相輔相成——第一種通衢大道必須開通,但第二種“走不完的街”也需加強建設。作為我,似乎應該在後者上下大力氣……聯係到當前,要想振興古典藝術,必須先一步“再造”若幹如同廠甸那樣的“走不完的街”。隻有這樣的街,才堪稱是滋養古典藝術的源泉。越是“走不完”,從中提取的營養也就越發“滋潤”。如果兩步三步就到盡頭,那街景也就沒“看頭”了。
於是,已然年過半百的我,時常會繞路跑到和平門外,去看到那廠甸的遺址。我更在前門一帶,穿梭訪問了昔日若幹“老字號”。我心砰然如悟,隨手寫出千文章和電視片。雖然各有各的標題,但總主題都是一個:走不完的街。
不久前,我心甘情願調進一個“冷靜”的研究部門,但我的工作還是搞得比較“熱鬧”的。我自信,該“冷靜”時我“冷靜”,該“熱鬧”時我“熱鬧”,無非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在這條永遠走不完的街上,走得盡量再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