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不知為何隻覺得世間紛擾,於是愛讀古書,古代美女雖也在紙頁中呼之欲出,但終不能贏得我心。後來在自己的實際生活中,每逢遇到有些古文根底的人,一見麵便笑問我的名字出處,因為他們知道在《戰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當中,有一個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城北徐公,他是齊國的美男子。最初,我隻能據實回答,說自己幼年間無法書寫家族按照輩份賜予我的名字(筆畫太多),於是家父就將他的這個筆名轉贈給我。後來我被問煩了,臉皮也慢慢被問厚了,便講自己幼年“特美麗”,於是雙親才有這樣的期望。嘴上與人調侃,心裏可還是琢磨:曆史上的那個城北徐公,當是怎樣一副“可人疼”的相貌?幾十年間,我不斷玩味那段故事,慢慢的,發覺其中最美曬的不是徐公,反倒是徐公的對立麵。那個其貌不揚的官員鄒忌。因為他在妻、妾和門客的阿諛奉承當中領悟到事情的本質:妻子說自己比徐公美,是袒護自己;妾說自己比徐公美,是懼怕自己;門客說自己比徐公美,乃是有求於自已。看來,隻有鄒忌能夠跳出人家擺設好的圈套,他有精神上的自由,因此才是最美麗的!
我於是在尷尬中,在寂寞中,在旅途中,在靜思中,萌生出一個把鄒忌和城北徐公故事搬上京劇舞台的打算。
機會終於來。80年代之初,我告別了浪跡天涯的生活,走進北京,走進中國京劇院擔任編劇。沒過多久,三場京劇《孔雀當裘》寫出來了,部忌(架子花臉)是其中的第一號人物,其次才楚城北徐公,用小生扮。我把它拿給我的恩師、著名編劇範鈞宏先生(其主要作品有《楊門女將》、《滿江紅》等)。他看過後說戲,倒是有點意思。隻是,你打算給誰演呢?
我沒有半點猶疑:“袁世海。”
他仿佛沒聽真:“誰?”
“袁世海。”我板上釘釘,十分肯定。
範笑了笑,硬是不再說話。事後,我把這事兒告訴中年同事,他們也笑了,“你讓範先生怎麼回答你!在咱們劇院,能給袁先生寫戲的,也隻有兩位——一位是翁偶虹,再一位就是範先生。哪兒就能輪到你呢?”
長久無言,這是我到京劇院後被上的第一課。此後,我“現實”起來,一邊把眼睛轉向了較為年輕的李世濟,後來給她寫了《則天武後》並獲得“文華獎”,更主要的精力則轉向著書立說。於是,《孔雀裘》便扔到了腦後。
沒料想,後來的某個春天台灣女花臉王海波來北京,打電話約我一談。及至見麵,才知道她剛剛組建個“銅錘劇團”,急需花臉戲劇本,但又不要“太大”……我向記憶中搜索,猛然叫道:“正有這麼一出!”一講關目,她說“正好”。再把當年為袁先生寫戲而擱淺的情節一講,她又遲疑起來,“可我是銅錘,還是裘(盛戎)派呀!”
我回答說“無妨。容我當一回翁偶虹。”她不解此何意。我解釋說,50年代初期,京劇《將相和》紅遍全國,作者翁偶虹。李少春、袁世海先排先演,大紅特紅。譚富英、裘盛戎見狀情急,求翁拿出適合他倆演出的劇本,於是翁勾勾抹抹,一個以唱見長的《將相和》本子又在緊鑼密鼓當中得到生命……我把細情一說,海波釋然,隻一個勁催我“快、快、快”。
我在春節後即動筆。那一個鄒忌在我心中活躍——卻從“袁世海”轉向了“王海波”。我的做法,不是簡單地“減表演”而“加唱段”,而是讓自己沉浸到這個美麗的大花臉的內心,嚐試用銅錘的心態和動作去碰撞周圍的環境,看是否通順地行進。如果通順,就一步歩向前“推”環境;如果實在“過不去門”再反過來更改一下外部環境。就這樣雙向著調整,慢慢理順了人物和劇情的關係,不僅鄒忌的動作慢慢想出來了,就連他的臉譜,恍惚中也有點輪廓。
王海波對改本頗滿意,她已找人譜了曲子,下半年就開排。說到臉譜,我可不敢自己杜撰。我鄭重約請80高齡的著名生物學家、北京餘叔岩研究會會長、臉譜專家劉曾複先生擔當此任。我和劉老係忘年交,他一聽故事原委,一邊答應下來,同時又驚呼道這可是件大事!我說“當然。要不是想出點文化味兒,哪兒敢麻煩您了呢?”
後來,這出戲終於以京劇電視劇的形式搬上屏幕,由王海波演鄒忌,其他角色則集中了全台灣的名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