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樂,我這樣唱。
我愁苦,我也這樣唱。
唱一首簡單的歌
羅蘭
我好悶!我想唱個歌給你聽聽。
我要唱一首簡單的歌,快樂的歌、自然的歌、天真的歌,像清溪的水或山上的泉;像一隻麻雀隨意的啁啾,或一隻燕子無憂的呢喃。
哦!不,它應該什麼也不像,它隻是一首簡單的歌。
我從前常常唱歌,但後來就很少唱。好像起先是我發現沒有人要聽我的歌,後來我就沒有心情再去唱,到現在,我覺得好像自己早已啞了。
我從前一直很不喜歡那些隻念書而不唱歌的人。他們那麼鄭重其事地、勇往直前地求學問,他們從來不覺得唱歌有什麼意思,而我隻是喜歡歌唱。我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念書,而我一天到晚都在唱歌,所以我常常都很快樂。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很少唱歌了。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最想唱歌給他聽的人,不喜歡聽我唱;而且他笑我不會唱他所喜歡聽的歌。我想,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沒有心情唱歌的。
不唱歌,我的生活就隻剩下了呆板冷硬的工作。我看了好幾本書,每本書都充滿著道貌岸然、自命不凡,打算一手遮天的這思想、那思想,這哲學、那哲學。每本書中都充滿著看似意義嚴格,實際上是含混不清、毫無意義的抽象字句。那些寫書的人把自己提出生活之外,提出常識之外,在那裏說著一些他自己發明的話。因為他是瘋子,所以他希望全世界人都變成瘋子;因為他是被虧待者,所以他希望全世界人都感到自己被虧待;因為他狂妄,所以他希望全世界人都做他的臣民。他們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思想是全世界人們的先知——知道宇宙的奧秘,生死的真義。卻沒有一個人開顏笑笑,來唱一首歌;也沒有一個人開顏笑笑,來畫一幅畫;也沒有一個人頌讚他們所置身的這個大地與頭上的天空。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他身邊有一朵嬌羞的小花,或一隻活潑的小鳥。他們都拚命地把自己逼出這世界,都愚不可及地在那裏問:“我們為什麼生”“我們從何來”“我們往何處去”他們相信“吃穿生育、勤勞奮鬥都是荒謬”而又不肯自殺。隻是瞪著癡愚的白眼,懷疑陽光和空氣,割裂小鳥與花朵。他們有人說“這都是毫無意義的元素的組合”,有人說“這都是人類被欺騙的幻覺”,有人說要“反抗”,反抗生命,也反抗死亡,而他卻從未逃出生命和死亡。
他們找出一些最冷僻的詞句來試圖解釋或剖析這個世界,其實,他們不知道,假使世界無意義,那字句也就根本不會有意義。假使世界需待解釋,他的那些字句就更需待解釋。他們不想到自己是這宇宙中一個小小的微粒,微粒不可能控製宇宙或扭轉宇宙。
我多希望那些人們把他們自命不凡的僵直的頭頸轉動一下,把他們高傲不屑的眼光低垂一下,醒悟到自己是活在這個地球上。我們由土地喂養,被大氣包含,我們何不把分析解剖否定這世界的心情,用來愛和建設並肯定這世界
我們生而為這世界的一個微粒,一切我們對這世界的反應皆是自然而且必然。我們由這片大地滋生,我們必然適合而且適應這片大地。個體的生命既由大地賦予,個體的死亡也隻不過是歸返本真。
人生是真實,理論才是最荒謬!
所以,我要用這首簡單的歌來讚頌我的世界。它是這樣歡躍而又靜默,這樣豐富而又單純,這樣從不誇大,而卻真正遼闊無邊、亙古長存。
我快樂,我這樣唱。
我愁苦,我也這樣唱。
我愛這世界,但我不必反抗死亡。因我知道,我死後,我的世界還活著,我隻是回到那滋生喂養我的可親的泥土。
要慎防那些把世界切片,放在顯微鏡下,端給你看的人,要了解他們是何居心!
要了解,當他用鄭重誇大而冷酷的辦法,冰凍了你的愛心,嚇退了你的膽氣之後,他自己卻正好可以跨大一步,去享受他腳下的世界——吃美味、飲佳釀、穿華服、享盛譽,並且戀愛,並且結婚,然後誌得意滿地慶賀自己因狂妄浮誇而將會史冊留名。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裏麵的幻影罷。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梁遇春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裏麵的幻影罷。其實通常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地平淡無奇。為著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同為著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內容罷。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做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一對情侶見麵時就傾吐出無限纏綿的話,接吻了無數次,歡喜得淌下眼淚,分手時依依難舍,回家後不停地吟味過去的欣歡——這是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後來時過境遷,兩人不得不含著滿泡眼淚離散了,彼此各自有個世界,舊的印象逐漸模糊了,新的引誘卻不斷地現在當前。經過一段若即若離的時期,終於跟另一個愛人又演出舊戲了。此後也許會重演好幾次。或者兩人始終保持當初戀愛的形式,彼此的情卻都顯出離心力,向外發展,暗地把種種情意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這種人好像天天都在愛的旋渦裏,卻沒有弄清真是愛哪一個人,他們外表多情,處處花草顛連,實在是無情,心裏總隻是微溫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享樂,以“自己”為中心,不知不覺間做出許多殘酷的事,甚至於後來還去賞鑒一手包辦的悲劇,玩弄那種微酸的淒涼情調,拿所謂痛心的事情來解悶消愁。天下有許多的眼淚流下來時有種快感,這種人卻頂喜歡嚐這個精美的甜味。我們愛上了愛情,為愛情而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犧牲,隻求始終能嚐到愛的滋味而已。他們是拿打牌的精神踱進情場,“玩玩罷”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有時也假裝誠懇,那無非因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們有時甚至於自己也湖塗了,以為真是以全部生命來戀愛,其實他們的下意識是了然的。他們好比上場演戲,雖然興高采烈時忘了自己,居然覺得真是所扮的角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在後台有個可以洗去脂粉,脫下戲衫的化妝室。他們拿人生最可貴的東西:愛情來玩弄。跟人生開玩笑,真是聰明得近乎大傻子了。這種人我們無以名之,名之為無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謂Sentimental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