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這種情侶可以說是走一程花草繽紛的大路,別一種情侶卻是探求奇怪瑰麗的勝境,不辭跋涉崎嶇長途,沿著懸岩峭壁屏息而行,總是不懈本誌,從無限苦辛裏得到更純淨的快樂。他們常拿難題來試彼此的摯情,他們有時現出冷酷的顏色。他們覺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許多虛文呢他們心裏的熱情把他們的思想毫發畢露地照出,他們感情強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義的決心的人幹事時總是分寸不亂,行若無事的,這種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絕不慌張的,他們始終是朝一個方向走去,永久抱著同一的深情,他們的目標既是如皎日之高懸,像大山一樣穩固,他們的步伐怎麼會亂呢他們已從默默相對無言裏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們哪裏用得絕不能明白傳達我們意思的言語呢他們已經各自在心裏發誓,當然不作無謂的殷勤話兒了。他們把整個人生擱在愛情裏,愛存則存,愛亡則亡,他們怎麼會拿愛情做人生的裝飾品呢他們自己變為愛情的化身,絕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來玩味愛情。聰明乖巧的人們也許會嘲笑他們態度太嚴重了,幾十個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過去呢;但是他們覺得愛情比人生還重要,可以情死,絕不可為著貪生而斷情。他們注全力於精神,所以忽於形跡,所以好似無情,其實深情,真是所謂“多情卻似總無情”。我們把這類戀愛叫做多情的無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謂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無情有時漸漸化成了無情的多情了。這種人起先因為全借心中白熱的情緒,忽略外表,有時卻因為外麵慣於冷淡,心裏也不知不覺地淡然了。人本來是弱者,專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懷不亂這副本領的人,隨便冒險,深入女性的陣裏,結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來做比喻罷,宗教總是有許多儀式,但是有一種人覺得我們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這樣所謂的繁文縟節呢,於是就將這道傳統的玩意兒一筆勾銷,但是精神老是依著自己,外麵無所附著,有時就有支持不起之勢,信心因此慢慢衰頹了。天下許多無謂的東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為它是無謂的,可以做個表現各種情緒的工具。老是扯成滿月的弦不久會斷了,必定有弛張的時候。睜著眼睛望太陽反見不到太陽,眼睛倒弄暈眩了,必定斜著看才行。老子所謂“無”之為用,也就是這類地方。
我終於倒抽了一口涼氣,往後頹倒,想竄走的心情,像童話裏那隻尾巴起火的大野狼。
孤獨之旅
龍應台
愛鳥的朋友幫我登記了一次賞鳥之旅。清晨就出發,他說,而且絕對是孤獨之旅,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名人而多看你一眼,你也別想別人會因為你是名人而多照顧你一點。賞鳥的人都是孤獨的。
在越洋電話上,我真想說,“你怎麼這麼奇怪?我什麼時候覺得自己是名人,應該受特別待遇了”但他是那麼一個樸拙的好人,不忍心對他粗聲粗氣。
當我們飛到台北,他甚至連望遠鏡都準備好了。我們一家四口,各自背著背包,踏上薄薄的晨光,趕向集合地點。我心裏翻動著別人沒有的特別的期盼和喜悅:回到台灣,去看台灣的山水、台灣的鳥,多麼幸福。而且是孤獨之旅——“一個小小的麵包車、裏頭的鳥友各想各的心事,在昏暗中也沒有人交談。惟一聒噪的會是五色鳥……”
天亮了一點,街上開始有背著書包的學生。到了,可是,停在眼前的是個龐然大物,不是個“小小的麵包車”。我簡直就沒見過這麼大、這麼長、這麼高的巨型大巴士……這是去林場賞鳥的車嗎?我心虛地問。
“是呀!”“是呀!”“上車呀!”七嘴八舌的回答,原來這一大堆人,好幾十個哪,全是要去賞鳥的,男女老少都有,帶著快樂的笑容。
上了車,才發現,車裏還坐著一排排的人,興奮地招呼著晚上來的朋友。是雙層巴士,車子開動時,八歲的安安驚奇萬分,“哎呀,這車子沒人開怎麼動了?”司機當然在底層。
孤獨之旅開始了。不知怎麼一隻麥克風從前排開始響起,“我叫林秀真,桃園人,這是我第……次賞鳥”,拍手。“謝謝。”輪到下一位“大家好,我叫……,”拍手。“大家好,很高興有機會………”“大聲一點大聲一點!”“講長一點,自我介紹長一點……”“下一個下一個………”“要不要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