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老子
家鄉的小河,總在夢中流過。
我在父母親的一次人生遊戲中生成,緊閉著混沌之眼,在溫煦的羊水中酣睡。無私的母愛,通過一根臍帶,養育我來到人間。在灃河的滔滔水韻中聲聲啼哭,牽動母親的絲絲愛憐。及長,縈繞著渭水、涇河、小清河以啟蒙。當我熱血激蕩豪情滿懷,出潼關越黃河抵齊魯,在洸泭河、泗水河邊地震作業,在微山湖、水泊梁山測井,渤海灣沙灘地震試驗;當我們在太湖考察,穿梭於水網溝汊;當我們的鑽井平台,在微山湖朦朧的煙波間鑽探;當我們潛入蘆葦蕩,去白洋澱尋覓孫犁先生的舊夢,沉醉於十裏荷花的婷婷馥鬱裏,心中頓生似水柔情,願天上人間,此景長駐!如今,居所與京杭大運河相依相伴,生命之水一直包裹著我,滋潤著我……
武漢東湖之濱,煙雨蒼茫。編鍾的遺韻,傳達出上古清音,縈繞古戰台的烈烈旌旗,訴說著魏晉風流。杭州西子湖畔,端莊溫娥的西子女兒,吳儂軟語,素手輕揚,胸前一朵小白蘭花兒馨香四溢。駕一葉扁舟穿越象鼻峰,諦聽刺破漓江細雨的鬱鬱洞簫,何等愜意!“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李白)。唐人孟浩然的詠水詩句勾勒出一幅自然情韻:“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驕陽當空,火洲一片赤浪。我瘸著腿,將硫磺溝火焰山的灼傷翹在腳尖上。惜別了葡萄溝天才舞蹈家—一歲多的小巴郎,漫步於天山懷抱,泛舟天池。西域明珠瀲灩澄碧的煙波裏,天山雪峰倒映玉池。博格達冰峰的英姿,羞羞怯怯、躲躲閃閃,與白雲捉著迷藏。深湛澄碧的瑤池,珠玉跌宕,空靈聖潔的冰雪之馬,如仙如幻,在錦緞般的藍天漫舞,搖蕩起一池碧浪,疑似天上宮闕,忘了今夕何夕,身之所在……
陽光為彩雲鍍上金邊,似那寬袍舒袖的羽衣霓裳,婀婀娜娜,在高天漫舞。原始森林,莽莽蒼蒼,蓊蓊鬱鬱,牲靈在參天古木間纏綿悱惻、交頸廝磨,反芻著愛的甜蜜。哈薩克姑娘身著民族盛裝,在氈包馬群間,為遠方的客人獻上一杯濃香的奶茶。魔鬼身段搖曳春風,姣好的容顏顧盼生香。回眸一笑百媚頓生,是一首詩,一幅畫兒,儲入天池悠遠的記憶。天、地、人融為一體,美不勝收,妙不可言。閉上眼睛,耳畔嫋嫋起天賴之音,莫不是漢宮秋月?飛燕在試新裝,還是貴妃為明皇癡情地歌舞、淺吟輕唱?
南海,那一望無際的碧玉長天啊!勾魂攝魄,直令人夢想與她長眠,相伴永遠!白雲在幽藍的天空漫舞,海浪似綠色絲絹,輕輕拂蕩礁石,那是母親溫柔的手掌,安撫著熟睡的嬰兒。慈悲聖潔的觀音菩薩,亭亭玉立在碧波明鏡間,手執聖瓶、腳踩蓮花,為人間普灑甘霖。是大海廣博了她的胸懷嗎?超絕而威嚴,神秘而有容,虛懷而曠達。炎炎赤日下,凡夫俗子扶老攜幼遠道而來,焚香膜拜,一洗紅塵煩囂。
東海邊,鬆濤伴著海浪,時而沉吟低回,時而雄渾高亢。帆影幢幢,漁歌唱晚。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黃河咆哮如雷,似萬千野馬狂奔於無邊大漠,九曲十八灣漫漫跋涉,終於衝出河床的羈絆,撲入大海的懷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流水,承載起生命的希望。浪濤,粉碎了遠古縹緲的神話。你匍匐向前的姿態,似一尊雋永的雕塑,矗立在蜿蜒千年的古纖道上。水,我們的生命之本!你那澄碧粼粼、變幻無定的旖旎水景,泛舟遊艇,閑雲野鶴般的曠達飄逸,是水的氣象,水的魂魄,水的風韻,水的精神。
水,是一群性情乖戾的野馬。沉靜時,江南細雨,涓涓清流,滋潤出一壁清秀,兩岸織錦。狂躁時雷霆萬鈞,一瀉千裏,積巨積重,勢不可擋!
每臨大海,駐足水畔,與永動不息的水景相對,那倒映日月星辰的悠悠煙波,淡淡遠山,夕陽帆影,鷗燕翔馳,清麗淡遠的瓊玉晶華,從遠古流到今天,日夜不息地奔向未來,心底便也波濤翻湧,連天意緒追舊懷遠,遐思翩翩,淼淼茫茫起來。
水,是誨人的書卷。吟詠著“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千古佳句,置身高山流水,尋覓清氣乾坤中的知音。你以清濁辨人品,以靜躁識遠近,以深淺別高下。君子如水,清新淡遠。以你的靈秀與氣度,蘊哲理與睿智於一體。靜若處子,動若驚濤,你避高而趨下,無孔不入。載舟亦覆舟,洞明了一切凡囂世事。逝者如斯夫,來者猶可追。徜徉於時間長河,駐足長觀凝神諦聽,撫慰傷口,在清純溫馨的水景裏,濯洗倉惶奔突的世俗人心,安頓我們漂泊躁動的靈魂。
水,伏於井而圓融,入池則方正。涓涓清流,如絲如弦,淺吟低唱;奔騰入海,似蛟龍騰躍,汪洋恣肆。你隨形賦意,避高而趨下,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上上善哉!柔情似水,其柔至極!由其包容而博大無比。然而,小小水滴又能穿石,是以柔克剛無堅不摧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