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我已托劉幹媽賒棺木,幹媽說你將來發財,還她一筆錢,不然她認賬。幹媽人心好,病中承她情幫忙不少,你出頭了不要忘她。芸又及。
信中果然附有一張十元彙票,還是用油紙很謹慎包好的。看完信時年青人心中異常紛亂,印象中浮出個寄住在嶽家害癆病的妻子種種神情。又重新在字裏行間去搜尋妻的話外的意思,讀了又讀。眼睛潮濕了。兩手揪著自己的短發,輕輕的嚷叫:“天呀,天呀,我什麼事得罪了你,我得到的就是這些!”又無倫無次的說,“我要死的,我要死的。”他覺得很傷心很傷心,像被誰重重的打了一頓。這時唯一辦法是趕回去。回去既無能力,並且一回到那小縣城,抱著那快要死去的人哭一場,此後又怎麼辦?回去辦不到,就照信上說的在此奮鬥,為誰奮鬥,縱成功了,有何意義?越想心中越亂。且想起寫信的人五月六月就會要死去,勉強再去畫畫,也畫不下去。又想寫一封信回家,寫去寫來也難寫好。末了還是上街。在街上亂走了一陣,看看一個鋪子裏鍾還隻九點,就進城去找他的朋友。到X大學宿舍見到了朋友陸爾全,正在寫信。
姓陸的說:“老吳,你見我留下那封信了,是不是?”
他說:“我見到了那個信。”
“是不是有彙款?”
“有十塊錢!你要用,明天取來你拿一半!”
“好極了,我們正急得要命,好朋友XX回來就病倒了住在忠會公寓裏,燒得個昏迷不醒。我們去看看他去。這是我們朋友中最好的最能幹的一個,不應當這樣死去。”
年青人心想:“許多人都不應當死去!”
兩人到得那公寓裏,隻見四五個年青人正圍在桌邊談話,其中隻有一個人在陸爾全宿舍裏見過,其餘都麵生。靠牆硬板床上躺著一個長個子,很苦悶的樣子把頭傾側在床邊。兩人站在床邊,病人竟似乎一點不知道。陸爾全摸摸那病人頭額,同火一樣灼手。就問另外一個人:“怎麼樣?”
另外一個年青人就說:“怎麼樣?還不是一樣的!明天再不進醫院,實在要命!可是在路上一震動,腸子也會破的。”
陸爾全說:“我們又得了五塊錢。”且把吳勳介紹給那人,“這是好朋友吳勳,學藝術的。他答應借我們五塊錢。”
“那好極了,明天就決定進醫院!”
吳勳卻插口說:“錢不夠,我還有多的,拿八塊也成。”
陸爾全說:“還是拿五塊吧,你也要錢用!這裏應當差不多了。”
“五塊夠了,我們已經有了十二塊!”
大家於是拋開病人來談陝西近事,幾個青年顯然都是從那邊才回來的。說到一個朋友在那邊死去時,病人忽然醒了,輕輕的說:“死了的讓他死去,活下的還是要好好的活!”大家眼睛都向病人呆著。到了十點,兩人回到學生宿舍,吳勳把那彙票取出來交給陸爾全,信封也交給他,隻把信拿在手中。
陸爾全說:“是你家信嗎?你那美麗太太寫來的嗎?”
他咬著下唇不作聲,勉強微笑著。
陸爾全又說:“我看你畫進步得真快,努力吧,過兩年一定成功!”
他依然微笑著。
陸爾全似乎不注意到這微笑裏的悲哀,又說:“你那木刻我給X看了,都覺得好。你做什麼都有希望,隻要努力,大家各在自己分上努力,這世界終究是歸我們年青人來支配的,來創造的。”
他依然微笑著。
看看時候已不早了,就離開他的朋友回轉會館去。在路上記起病人那兩句話:“死了的讓他死去,活著的好好的活。”且因為已把病妻寄來的錢一部分借給這個陌生病人,好像自己也正在參加另外一種生活,精神強旺多了。到得會館時已快近十一點。
坐在自己那個床邊,重新取出那個信來在燈光下閱看,重新在字裏行間去尋覓那些看不見的悲哀,和隱忍不言的希望。想起兩人在教書時的種種,結婚的種種,以及在學校裏忽然被人撤換,一個病倒,一個不能不離開家鄉,向五千裏外一個大都市撞去,當前的種種。心裏重新紛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明知快要死去的妻說的話——
……哥哥,我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子!……你是個有誌氣的人,我希望你莫喪氣!……身體務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
那個雖要死去卻不願意死去的人說的話——
……死的讓它死去,活著的要好好活下去!
那個凡事熱心的好朋友陸爾全說的話——
……你什麼都有希望,隻要努力……世界終歸是年青人來支配的,來創造的!
一些話輪流在耳邊響著。心裏還是很亂,很軟弱。他想,我一定要活下來奮鬥!我什麼都不怕。我要作個人,我要作個人!
可是,臨到末了,他卻忍不住哭了。
他把身子縮在一團,側身睡在床上,讓眼淚不知羞恥的流到那髒枕頭上去。
五月十五日北平
本篇發表於1937年6月15日《文叢》第1卷第4號。署名沈從文。原為犧牲於抗日戰爭中表弟聶長榮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