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時覺得很快樂,這快樂照例是那些當代畫家的劣畫給他的。因為他從這些作品上看出了自己未來的無限希望。有時又覺得很悲哀,因為他明白一切成功都受相關機會支配,生活上的限製,他無法打破。他想學,無從跟誰去學。他想看好畫,看不著。他想畫,紙、筆、墨,都要不得,用目前能夠弄到手的工具,簡直無從產生好作品。同時,還有那個事實上的問題,一個人總不能專憑空氣和希望活下去呀!要一個人氣壯樂觀,他每天總得有點什麼具體東西填到消化器裏去,不然是不成的。在街頭街尾有的是小食鋪,長案旁坐下了三五個車夫,咬他的切糕和大麵條,這也要子兒的,他不能冒昧坐攏去。因此這散步有時不能不半途而止,回住處來依然是把身子縮成一團,向床上躺去。吸嗅著那小房中濕黴味,石灰味,以及髒被蓋上汗臭味。耳朵邊聽著街頭南邊一個包子鋪小夥子用麵杖托托托托敲打案板,一麵銳聲唱喊,和街上別的聲音混雜。心裏就胡胡亂亂的想:這是個百五十萬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萬學生,一萬小館子,一萬羊肉鋪,二十萬洋車,十萬自行車,五千公寓和會館,……末了卻難受起來。因為自己是那麼渺小,消失到無聲無息中。每天看小報,都有年青人窮困自殺的消息。在記者筆下,那些自殺者衣裝、神情、年齡,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來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殺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卻死了。跳進禦河裏淹死的,跑到樹林子裏去解褲腰帶吊死的,躺在火車軌道上輾死的,在會館、公寓、小客店吃鴉片紅礬毒死的。這些人生前都不討厭這個世界的。活著時也一定各有誌氣,各有欲望,且各有原因來到個大城市裏,用各種方法掙紮過,還忍受過各種苦難和羞辱。也一定還有家庭,一個老父,一個祖母,或一個小弟妹,同在一起時十分親愛關切,雖不得已離開了,還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把心緊緊係著這個遠人,直到死了的血肉消解多年,還盼望著這遠行者忽然歸來。他自己就還有個妻,一個同在小學裏教過書,因為不曾加入黨,被人搶去那個職務,又害了癆病,目前寄住在嶽家養病,還不知近來如何的可憐人。
年青人在黑暗中想著這些那些。眼淚沿著臉頰流下來。另一時那點求生勇氣好像完全餒盡了。覺得生活前途正如當前房中,所有的隻是一片黑暗。雖活在一個四處是擾擾人聲的地方,卻等於蟲豸,甚至於不如蟲豸。要奮鬥,終將為這個無情的社會所戰敗,到頭是死亡,是同許多人一樣自己用一個簡單方法來結束自己。
於是覺得害怕起來,再也不能忍受了,就起來點上了燈。但是點上燈,對那未完成的畫幅照照,在那畫幅上他卻儼然見出了一線光明。他心情忽然又變了。他那成功的自信,用作品在這大城中建樹自己的雄心,回到身邊來了。
於是來在燈光下繼續給那畫幅勾勒潤色,工作直到半夜。有時且寫信給那可憐的害癆病的妻子,報告一切,用種種空話安慰那可憐婦人。為討好她起見,還把生活加上許多文學形容詞,說一到黃昏,就在京城裏一條最風雅的街上去散步!
這一次就是這樣散步回來時,他才知道大學生陸爾全來看他,放下個從他轉交的掛號信。並留下字條說:“老吳,你家中來信了,會是彙票,得了錢,來看看我們吧。這裏有三個朋友從陝西邊地回來,一個病倒了,躺在公寓發熱,腸子會燒斷的!要十五塊錢才給進醫院,想不出辦法,目前大家都窮得要命!”
年青人看看信封,是從家鄉寄來的,真以為是錢來了。把信裁開,見信是寄住在嶽家的妻寫的。
哥哥,我得你三月十二的信,知道你在北京生活,刀割我的心,我就哭了。你是有誌氣的人,我希望你莫喪氣。你會成功,隻要你肯忍受眼前的折磨,一定會成功。我聽說你常常不吃飯,我飯也吃不下去。我又不能幫你忙。哥哥,刀真是割我心子!
你問我病好不好些,我不能再隱瞞你,老老實實告你,我完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晚上冷汗隻是流(月前大舅媽死時,我摸過她那冷手,汗還是流)。上月咳血不多,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死。前街楊伯開方子無效,請王瞎子算命,說犯七,用七星經禳,要十七塊七毛辦法事。我借了十三塊錢,餘下借不出,挪不動。問五嫂借,五嫂說,賣兒女也借不來。我托人問王瞎子,十三塊錢將就辦,不成嗎?王瞎子說,人命看得兒戲,這豈是講價錢事情,少一個不幹。你不禳,難過五月五。……哥哥,不要念我,不要心急。人生有命,要死聽它死去。我和王瞎子打賭,我要活過五月五。我錢在手邊無用處,如今寄十塊來(郵費彙費七毛三)。你拿用。身體務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你我夫婦要好,來生有緣,還會再見!(本想照一相給哥哥,照相館人要我一元五角,相不照來。)玉芸拜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