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那天晚上,馮立德就是對著尚未開啟挪動,深陷於汙泥中的舍利盒枯坐了一整晚?
今天是雷峰塔地宮古物在上海展出的最後一天,懷著對馮立德事件的好奇,我想看一看那座著名的傳說裝有佛發舍利的鎏金塔。
我到上博的時候,離關館時間已經很近,售票停止了。我亮了一下記者證,大搖大擺走了進去,這東西也就這種時候好用。
展覽在底層的青銅器館,那座四角金塗塔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雖然因為曾經進水而有水鏽,仍令人感覺金壁輝煌。不象其它古物讓我感到歲月時光的痕跡,這座鎏金塔卻給我以一種生的氣息。
也許是快關門的關係,這裏人特別少,整個展館除了我之外,隻有另外一個人。同我一樣,他也站在鎏金塔前,好象看得十分專注。
我忽然覺得他的背影很眼熟,我上前幾步,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側麵,抑製著心中的訝異,開口打了個招呼。
“馮教授。”
馮立德側頭,看見是我,微一頷首,又轉回頭去盯著那座鎏金塔。
我心中的詫異無以複加,是什麼使日常事務繁忙的馮立德不遠千裏飛來上海,難道就是為了這座塔?可馮立德一生參於大大小小考古活動不計其數,所接觸過的古物,價值比這座舍利塔大的怕也不止一件兩件。
“您……是什麼時候到的上海?”
馮立德默然看著鎏金塔,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許久,才以低沉的嗓音回答:“上周三。”
我心裏一跳。上周三就是五天前了,那正是雷峰塔地宮文物展的第一天。
“那天,結束以後,我一直覺得,那裏有什麼東西……它在呼喚我,所以,晚上,我又去了。”
馮立德以一種低沉而奇異的聲音,如夢靨般述說著。我不知道他是在說給我聽還是僅僅在自言自語。
一個人心裏隱藏的事情如果給他的壓力太大,終歸需要一個機會去渲瀉,我知道隻要不說話靜靜地聽,就能接近真相了。
“我貓著腰鑽進地宮,蹲在舍利盒的前麵,我知道現在我沒辦法把它打開,我隻是看著它,然後,我就聽到‘錚’的一聲。”
馮立德的聲音把我帶入一種詭異的氣氛中,我覺得有什麼我不可想象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那個盒子開了,我看見了它。那是晚上,我提的燈很暗,可是,它在發光。”
馮立德沉默了,我靜靜等他開口繼續往下說,這個時候,我忽然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說聽也許並不準確,那種聲音,好象是從我心裏發出來的。那倒底是什麼聲音,我說不清楚,我想起了佛寺中的梵唱。
我疑惑地開口問馮立德:“那是什麼聲音,你聽見了嗎?”
馮立德麵色慘白,喃喃道:“又來了,又來了。”他雙手捂頭,踉蹌奔出了青銅館的大廳,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我轉回頭。
麵前的鎏金塔,它在發光。
當那光芒照到我的時候,我竟一陣暈眩。
當那柔和的、迷朦的、霧氣一般的光在我身邊消散的時候,梵唱般的奇異聲音也停止了。
我聞到一股潮濕的泥土氣味。很靜,有鳥鳴。
我站在一條山徑上,四周是山、林,遠處有溪水。
我愣住了。
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仍在上博的青銅器館裏,然後再睜眼,眼前的一切依然沒變。
難道,這就是白日夢,還是……我想起了那發光的鎏金塔。我的腦海中一瞬間掠過一串名詞:催眠術、海市蜃樓、異空間、蟲洞、時空裂隙。
見鬼了。
我握緊拳,狠狠打了一下身邊的一顆香樟。
我的手巨痛,那碗口粗的香樟隻輕微晃了晃,一陣沙沙的樹葉聲。一切都那麼真實。
徹骨的寒意沿著脊椎骨蔓延開來。
我忽然明白,馮立德那一夜是在哪裏渡過的,就是這裏。
可這裏是哪裏?難不成,我是在那鎏金塔裏。
這個念頭很荒謬,但我現在的遭遇更荒謬。
我想起了前不久打過的一個叫《軒轅劍》的遊戲,那裏麵有一個名叫“煉妖壺”的中國瓷壺,壺中別有洞天,漂亮得象仙境一樣,就象這裏。
我那無可救藥的好奇心終於發作了。
我曾經對一個名叫林影的漂亮女孩說,我當記者唯一的優勢是我的好奇心。可是她對我說,在中國當記者,最要不得的就是這東西。
總之,當我的好奇心發作的時候,八頭牛都拉不回我來。
我順著山徑向前走。如果這真是在塔裏,那我倒要看看,這塔中天地有多大,前麵等著我的,不知是什麼呢。
我的第一次曆險就這樣開始了。現在回憶起來,那時還真是單純得令人發笑啊。要是我一直以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態度,對待每一次經曆的不可思異事件,恐怕現在早就沒命坐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了。
景色真的很美,我已經走到出汗了,先前的寒意早被汗水驅散。轉過一個彎,我終於看見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雷峰塔。
真的是雷峰塔,和以前看過的照片裏一模一樣,七層高的褚色的雷峰塔,就矗立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可是,雷峰塔不是在西湖邊的嗎,這裏是杭州嗎,西湖在哪裏?
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了西湖,就在雷峰塔的後麵,波光粼粼,湖光山色。我想再走近一點的話,就可以看到連我爸都沒有見過的雷峰倒影了。
有遊客在雷峰塔裏進出,奇裝異服,不知是什麼朝代。一個女孩顯然是看見了我,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
她長得真得很美,很有靈氣。我朝她笑了笑,她側過頭,似乎想了想,也朝我微笑,然後向我走來。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我該怎樣向她打招呼呢,說“小姐,貴姓”嗎,可是古時候,問女孩子的名字好象是不禮貌的。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想到了馮立德在回想到他自己經曆時那驚駭欲絕的神情。那樣的表情,無疑說明那天晚上他的經曆極為可怖,可是現在,為什麼看起來一切都那麼美妙。難道……
方念及此,異變已生。
一陣刺骨的蕭瑟瞬間把所有的東西攫住。風變得陰冷,天空灰暗下來,樹葉開始發黃,掉落,樹幹開始枯死。萬物仿似在一瞬間被抽去了生氣。
最令人心膽欲裂的是那個正朝我走來的美麗女孩。她在轉眼間衰敗下去,臉色開始變黃、發灰,皺紋迅速產生,頭發很快就全白了,一陣陰風吹過,白發四散飄落。她仍在朝我走,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敗四散,露出的卻不是光潔如羊脂的少女玉體,而是正在腐敗的肌肉,爛紅色的血管和一小塊一小塊掛著的青色皮膚,黃色的屍水開始往外滲出……我就這樣看著她的身體萎縮腐爛下去,在走到離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白森森的骷髏,那雙很有靈氣的眼睛成了兩個塞著爛肉的洞,嘴張開來,灰黃的牙掉了出來。骷髏的左腿白骨又向我邁了一步,纖細的手骨微微抬起,象要抓住什麼似的。然後,所有的支持都消失了,骷髏嘩拉拉倒下來,變成一堆白骨。
放眼望去,雷峰塔前白骨處處,周圍的參天大樹已經枯死,大半倒在地上,風裏開始帶起黃砂,褚色的雷峰塔在風中轟然倒塌,激揚起的沙塵把那些白骨吹散,和黃沙混在一起,背後的西湖,不知何時已經幹涸。
我幾乎想轉身狂奔,就象馮立德在博物館裏做的那樣。無論是誰,有再大的膽子,也會被這比最黑暗的惡夢還要可怕十倍的情形擊倒。
我已經能嚐到自己的苦膽水了,現在回想起馮立德,那真是個很夠膽和很有好奇心的家夥,當然那是一個考古學者應有的素質。可我那該死的好奇心比馮立德還要大一些,雖然雙腿不由自主地發著抖,但我居然克製住了逃跑的衝動。
我用尚存的理智開始思考這件事,至少之前我看見了活生生的馮立德,和麵前這摧毀一切的偉力相比,我覺得我逃不逃和我能否生存下來,其實沒什麼關係。我看了看我的手,並沒有如那個女孩一樣變成白骨,雖然剛才她離我是那麼近,但我卻沒受什麼實質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