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半天玩兒(1 / 3)

[英國]赫胥黎

是個星期六下午,好天。倫敦在晴靄的春陽中美麗得如同想象中化生的一座城市。光是金的、陰是藍與紫的。懷著不可製止的希望,公園中的煙煤熏黑了的樹都在舒豁著青條與綠葉;新來的青綠是不可信的新鮮,漾著光亮,在空中浮著,看來這些稀小的嫩葉是從一個虹霓的正中那一環瑩碧上割剖得來的。這春放的異跡,那天下午在園裏散步的人們都深深的感到。先前死的現在活了過來;腐臭化生著神奇,虹霓的異彩在煤煙中吐露。這境界不由人不訝異。何況那些注意到這出死入生的魔術似的轉變的人們,他們自己也發生了變化。春的靈異一樣也沾著他們。更深的相愛。在樹蔭下閑散的對兒感到更大的幸福——或更銳利的悲哀。肥胖的人們把帽子拿在手裏,一邊陽光親著他們的禿頂,一邊他們在心裏下著一個絕大的決心——關於威士克,關於公司裏美豔的女書記,關於早起。春醉的少年追求著少女,他們半心慌半心跳的,跟著他們走路去。中年的紳士們穿著園徑走回家去,猛然覺得他們僵硬醜惡的買賣,心腸又一度的青放。如同一園的林樹,青放著和善與雅量。他們想著他們的妻,在一陣情愛的激射中想念著她們,雖說他們結婚已二十年。“今天總得帶回點兒東西去給太太。”他們對自己說。什麼好呢?一盒蜜餞果子?不錯,她是愛吃蜜餞果子。或是一盆杜鵑花?或是……但想到這裏他們才記起這是星期六下午。鋪子都是關了門的。而且也許,他們想,歎著氣,他們太太的心也是關了門的;因為太太並沒有到發芽的樹下來走過路。這是人生,他們心想悄悄的望著閃亮的“蛇河”裏的遊船。望著在玩兒的孩子們,望著情侶們,手把手的在青草地裏相偎的坐著。這是人生,難得心開的時光,店鋪子偏是關門。話雖如此,他們決意從今天起不再隨便在家裏發脾氣了。

彼得勃萊德也深深的感受了這春光與新綠的影響。滿園的春意頓時添深了他的孤寂,他的悵惘。在他周遭的明豔中,他的靈魂更顯得暗淡了。樹已經蘇醒回來;他還是絕無生趣。情侶們雙雙的走著;他還是他的孤單。春盡著放。陽光盡著亮,今天雖然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這時光使得人人快活也應得使他快活,但也許正為了這種種,他在赫德公園中散著步,感到的隻是沉酣的傷慘。

在這樣無可奈何時,他照例轉向到他的想象世界去尋求安慰。啊,那不是一個可喜的小姑娘在一塊碎石上踹滑了腳,傷了踝,正在他的跟前?他自己長成了更高大更美,彼得於是趕著過去致獻他的殷勤。他於是挽著她上了一架汽車(付錢他不愁,有的是)送她回家——家在葛羅斯文諾方場。她原來是一家貴族的小姐。他倆就此相愛……

又一幕是他在圓池裏救起了一個失足下水的小孩,因此博得了他的年輕守寡的母親的永久的感念。博得了她的更甚於感念的……正是,守寡的:彼得總不忘特別提明她的守寡。他當然完全是好意,一點不沾著邪念,他年歲還不大,從小的教養也是不錯的。

再不然打頭兒就不來這類的意外。他無非見到一個年輕的女子獨自坐在一條板橋上,神情是十分的無聊與憂鬱。放大了膽,但不是沒有禮貌。他走近了她,他脫了帽,他微笑著。“我看你是覺得冷清吧,”他說;他話說得雅馴,又自然,一點不帶他的郎克夏的土音,一點不帶他的急人的口吃,這在實際生活上使他感到開口說話是最苦惱的一件事。“我看出你是冷清。我也是的。你許我坐在你旁邊不?”她笑了,他坐了下來。他就對她說他是一個孤兒,他有一個出嫁的姊姊住在洛希岱地方的。她也說了“我也是一個孤兒。”這來兩個人中間就發生了一種極大的關連。他們也彼此互訴各自的苦惱。結果是她哭了。於是他說,“不要悲傷,你有了我哪。”聽了這話她又高興了點兒,他倆就一起看電影去。到後來,他猜想,他倆是結了婚的。但那一節是有些模糊了的。

但在事實上當然是沒有這樣的豔遇,他也從沒有勇氣去向人訴說他的孤苦;再有他的口氣實在是糟極了的;再有他身材長得渺小,戴著眼鏡,臉上總是長著些不幹不淨的。再有他的一身深灰色衣服是已然破舊得不堪,袖子又是過分的短;再有他的皮鞋,雖則是刷得很仔細。也不能看到比它們原有的價值高。

這下午撲滅他的幻境的就是他的兩隻鞋。眼望下走著路,沉浸在思慮中,他正在盤算坐在汽車裏送那貴族的美小姐回家的時候,他該說些什麼話,他忽然覺察了他的替換向前走著的鞋,烏黑的闖散了他的內生活的透明的幻象。它們是難看得不成話!比到有錢人腳上穿的那些雅致閃亮的鞋分別夠多麼大!新的時候就是夠難受的;年歲使得它們變成絕對的可厭。腳楦再也改不了穿壞了的相,那鞋頭上,正套著腳趾的一塊,已然起上極深奇醜的皺紋。枉然擦著油,他一樣看得清那幹燥惡劣的皮上蛛網似的織著無數細小的裂縫。在左腳外向的一邊那趾蓋已脫了線重經粗糙的縫上的;那傷瘢其實是太清楚了。因為穿久了多縛多放,那些穿帶的小孔也早掉了它們那黑釉,在黃銅的赤裸中肆無忌憚的露著它們的醜相。

喔,簡直是怕人,他的鞋;叫人惡心。但他還得要穿哪。彼得重複修改一次他時常改了又改改了又改的算計。要是每天在他的中飯上能省三個半便士;要是天好的日子早上到公司去走路不坐車……但不論他算得如何精細,修改得如何周密,二十六七個便士一星期還是二十六七個便士。鞋是貴了;況且就算他積夠了買一雙新鞋的錢,他的衣服的問題還是不能解決。更使他難堪的是春天又到了;樹葉子在樹上長,太陽在天上亮,在一雙雙一對對有情人的中間他獨自的走著路。今天這世界太使他難受了;他又不能躲避。那兩隻鞋死追著他,他怎麼躲也躲不了,那兩隻鞋非得抓回他來考慮他的可憐。

兩個年輕的女人已從蛇河沿岸人多的走道上轉出來,從一條小路向著華茨像的方向走上山去。彼得跟著她們。一股子的異香從她們的身上散布到空中。他迫切的嗅著,他的心開始了異常劇烈的跳蕩。他看出來她們是不可思議。簡直不是凡人。她們是嫵媚的化身,天人似的不可企及。他在蛇河邊見她們在走路,一種華貴高傲的美的一瞥征服了他,他立即轉身跟著她們走。

餓慌了似的他狂嗅著她們美妙的香風;露出一種急相,就像是於他有性命的交關。他看她們,他研究她們。她倆都是長得高高的。一個穿著一身灰色布褂,深灰色的皮毛鑲著邊。那一個的褂子全是皮的;一二十個金色的紅狐犧牲了它們的命為的是要使得她在這初春的晚涼中可以暖和。一個穿著灰色,那一個穿著淡黃色的襪。一個穿著灰色山羊皮,那一個穿著蛇皮鞋。她們帽子是小的,包得緊緊的。一隻法國種小黑的蒲兒狗跟著她們,一會兒在她們腳後,一會兒在她們頭裏跑著。狗的脖子上圍著有斑紋的狼皮,窩著它的黑圓腦袋像(十六世紀仕女們時行的)一個縐領。

彼得緊緊的跟在她們後背,在人少的地方他可以聽到她們談話的斷片。一個的聲音是幽幽的(像斑鳩);那一個說話有點兒發啞。

“這樣一個神聖的男人!”那啞聲音在說,“這樣一個真正神聖的一個男人!”

“倚麗是這樣對我說的,”那幽幽的一個聲音說。

“又是這樣一個盛會,”啞的接著說。“整晚上他逗著我們樂。誰都有點兒放浪。到臨走的時候我說我想走路出去試試運氣路上許有車。你說怎麼了,他就說他請我到他心裏去找一輛車。他說那兒有不少的車。而且全是閑著的。”

她倆都笑了。這時候從後麵上來正走過去的一群小孩的鬧聲打斷了彼得正聽著的談話的下文。在心裏他咒那群孩子。惡賴的小鬼——他們妨害了他的聽到秘談的機會。而況是這樣一個機會!她們說到的是一種多麼離奇,異常,華麗的生活!彼得的夢想一向是在田野問,鄉村裏的。就是那貴族的小姐,他意思也是要她同到那裏去住的,安靜的過他們家常的生活。至於有種種盛會的世界,什麼誰都有點兒放浪,什麼神聖的男人們請年輕的仙女們到他們的心窩裏去找汽車的那一個,他是完全茫然的。他現在瞥著了一眼;他覺得這種生活有些外邦的與熱的異味,妙極了的。他的整個野心現在就想去進這花花的世界。把他自己的生活,總得想法子管它怎麼樣,和這些年輕的仙女們的生活打成一片。假使這會見她倆同時在那蹶出的樹根上打一個絆扭了她們的腳踝。假使……但她倆好好的走了過去。但一轉瞬間,他忽然見到了一個希望——在那蒲兒狗身上。

那狗正在右手離走道有幾碼地的一株榆樹根腳上嗅著。它嗅,它嗅,它已然留下了它的遊蹤的一點挑鬥的紀念。現在正在氣憤的用後腳對著樹根爬著泥土與小枝條。正這時候跑來了一隻黃色的愛爾蘭種獵犬,它也來嗅了,先嗅樹,再就嗅到那蒲兒狗,蒲兒狗停止了它在泥土裏的爬,也往那獵犬身上嗅,彼此小心提防著,那兩個畜生相互的繞著走,一邊走一邊嗅著嗅著。彼得懶洋洋的不經心的對它們看了一陣子。他的心是在別的地方;那兩個狗他都不怎樣看見。然後,猛然的心頭一亮。他想到了這下去它們許要打架。狗打架。是他的莫大的現成機會。他當然就得英雄似的衝進去,把它們分開。他竟許叫狗給咬著。可是那有什麼相幹。不但不相幹,就那咬得好,事情更可以順手了。他要是受了傷。仙女們就得格外的感激他。他於是熱心的希望那狗子們打架。最殺風景是架還沒有打成那仙女與那黃狗的主人注意到了危險各自來把狗給拉開了去。“喔,上帝呀。”他虔心的禱告,“再別讓他們各自把狗子給牽散了去。你得讓那狗子們打。都看耶穌基督分上,阿門。”彼得從小就是知心皈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