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說過“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眼下是2012年6月底,全美各地的電視台競相報道熱浪侵襲,我在舊金山的居所由於靠近太平洋,卻清涼如秋,晨昏霧氣彌漫,有時陰冷難耐。即將到來的7月5日,是美國國慶節,這個到處放煙花的節日,於我具有特殊的意義—移民來此,恰好32年。1980年7月5日,和家小走出舊金山國際機場的海關時,我32歲。如今翻了一番。當然,在美國的32年,須稍打折扣,比如,去年我退休以後,回國居住了大半年。以後,隻要條件允許,我仍舊回去長住。於是,有了兩種“回來”—從落地生根的新大陸到出生和成長的母國,固然是被鄉愁詩人吟詠了千百年的“還鄉”;飛離故土,重新站在瓦藍的天空下,掏出鑰匙打開熟悉的大門,充滿心頭的是“到家”的踏實。

大體而言,我的人生具有對稱的兩半:一半中國人,一半美國人;一半中文,一半英語。自然,無法做出精確的量化,可以肯定的僅僅是:經過這麼長久的異化(即夷化)之後,論思維方式、心理狀態和價值觀念,再也不是和國內同胞完全相同的人。我一向以“假洋鬼子”自嘲,這“假”是命定的,然而,逆命題“真中國人”也不成立,我無非是“不中不西,亦土亦洋”的雜燴式人物。像我這一類年深月久的移民,手段高超的到“東西通吃”的段數;至於我,則多半處於“進退兩難”之中。到了晚年,唯一引為驕傲的是:無論在故土還是在異國,都不複感到失重。在兩個社會,兩種語言之間擺蕩,靈魂的平衡由對生命的信心維係著。去年冬天,告別定居的古城,街巷漲起紫荊花潮,我讚歎且低回;回到舊金山的家,門旁的茶樹孕滿碧玉般的蓓蕾,我為了它的多情而感動。

斯人而有斯文,我的作品,是一個極為普通的中國大陸新移民日常的腳印,觀察的記載,感情的曲線,思考的軌跡。由於僑居的年月較長,在底層謀生,故能擺脫遊記式、鳥瞰式、學院式文字的浮泛。又因為,在海外從事寫作的第一個10年,致力於擺脫業已化入潛意識的、對“專政”的恐懼,清除淪肌浹髓的“文革”遺毒,諸如“階級鬥爭”的教條、對普遍人性的否定,故能一步步走到“縱筆所至不撿束”。過了56歲,即到比魯迅先生老的年紀,還反思這位在我年輕時予以最大影響的文學巨人,加諸心靈的負麵元素,諸如思想的偏激和剖析的粗疏,努力使書寫靠近普世價值。返顧所來路,前一半,改革開放之前的祖國以苦難和限製煉就我“走出去”的渴望;後一半,以文化多元為特征的旅遊名城舊金山,首先把我造成俯仰不愧的勞動者、思考者,然後把我造成不須聽命於任何外部力量(包括權力和金錢)的獨立寫作者。

還想就書名作點解釋,《不期而遇的詩意》是集中一篇散文的題目,“詩意”是我追求的境界。從40多年前在家鄉當知青開始到20世紀90年代,我寫新詩寫了30年,雖無可觀的成績,但這樣的訓練,為散文和隨筆寫作打下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