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縱做鬼,也幸福。”我們沒鬼可做,無從驗證,但都相信古諺:知足常樂。不然,便缺乏快樂。一個男子剛剛升為正處級,友人前去慶賀,他說:“我的大學同學中,很多是正廳、副廳了!”這類說法,拿來自謙無可厚非,拿來入世卻教自己心情糾結。治這種貪多務得病,傳統的單方是:頭朝下。不仰頭看比自己爬得高的,而看下麵黑壓壓的一片,自己走了多遠,贏了多少,給比出來了。

憑著簡易的“知足”,在幸福指數方麵取勝,當然值得提倡。可惜,論年齡,隻適宜於退出人生戰場的老年人;論範圍,隻適宜於物質生活。畢竟,人生需要奮鬥的動力,用世的刺激。“虛靜無為”如果放之四海而皆準,我們可能安於躺在床上,先是粗茶淡飯,再是三餐不繼,最後是活活餓死。那麼,該怎樣在“知足之樂”和“奮鬥之痛”二者之間找平衡點呢?

紀伯倫在《幸福之家》中說:“幸福不求滿足,幸福是追求擁抱的一種向往。滿足是一種安慰,與之相伴的是遺忘。永恒的心靈永不滿足,因為他追求完美,而完美是沒有止境的。”原來,“自足”所滿足的心理渴求,是安慰。也就是“幸虧”如何如何。開轎車的看騎自行車的,騎自行車看走路的,走路的看拄拐杖的,拄拐杖的看坐輪椅的,坐輪椅的看在地上爬的,地上爬的看植物人……以這一類思維定勢看人間,滿足感自然召之即來。可惜,它的底蘊是“聊勝於無”,說是無可奈何,不得已而求次,是準確的;但是,有點窩囊,別說奮發飛揚,連“屢敗屢戰”也不算。退無可退,“知足”是最後的防線。然而,人生並非隻取守勢。一旦前進,就得有追求的目標,仿效的偶像,這些東西,往後是找不到的,要向前看,並取仰角。看不夠,還要追趕,超越,要有陳勝吳廣卑賤時麵對秦始皇車隊的豪氣:“彼可取而代之也”。

後退時講知足,前進時卻不能知足。舊時代的士大夫,出則兼濟天下,入則獨善其身,兩套辦法,以應付人生的兩麵—勝負,升沉,得意和失意,白天和黑夜,公開和隱私,目前和將來。紀伯倫不愧為智者,他把“不知足”限定在精神追求上。

就是說,你在世俗的名和利兩方麵,仍舊以“知足”為上策。從前說商人重利,文人好名。如今名可生利,利可買名,其間的交換一言難盡,隻好一鍋燴—並非以正當手段而獵取的名,超出生活基本需要的利,都是有毒的。你如果不服氣,且沿“貪欲”這一條路發揮下去,看有沒有滿足的時候?當上皇帝,一邊殺戮真實的和虛擬的覬覦者,一邊追求永遠在位—秦始皇尋長生不老藥,拉美國家的總統要修改限製連任的憲法。

唯一的不滿足,是“永恒的心靈”。它隻探求宇宙的奧秘,使“小我”和“大我”相通,讓“瞬間”和“不朽”連接。讓它充盈著思考的春日陽光,它帶著冰雪初融的清新,芽梢一般的鮮嫩;讓它漫溢成夏日的生機,那是森林一般的崢嶸,洪澇一般的勇猛;讓它流成知性的秋水,那是山澗一般的澄澈,梧桐樹一般的簡練;還讓它靜穆為冬天的山嶺,深藏若虛,那是洞達。不動聲色,那是他參透得失以後的睿智。在整個追求過程中,心靈隻顧前行,無疑是健全的,隻和星辰比高低,“永恒”是唯一的參照物,這麼一來,它不會沾染任何由“比較”而生的妒忌和不平,當然不會試圖打倒對手進而稱霸。它的平和,來自對自身能力的認知。沒有獎賞嗎?不要緊,總比停在老地方強。它力求筆直走向終點,其間有迂回,那是天生的局限,隻求無愧於心。即使是罕見的天才,也隻能靠近而無法抵達。人類最優秀的分子,就是這一條通向“終極”的天際小道上的向導、同伴和後繼者。

心由“不知足”獲得不會枯竭的快樂,這快樂,又用於使自己和世界變得好一些,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