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門口,注視著極常見然而極動人的一幕。下午6點,貼鄰—在紅木城一家貸款公司當財務分析師的白人提姆,開著車頂的油漆變了顏色的雪佛蘭,下班了。慣常,他把車子停在自家門前的車道上。但今天,嶽母大人從俄勒岡州來了,把簇新的多功能淩誌停在車道上,他隻好改停在街對麵。提姆下了車。提著公事包,向家走去。在人行道上,他停下步子,仰起頭,對著家的第二層,向緊閉的玻璃窗招手。他此刻的笑容,真夠美妙,自信,驕傲,欣慰,驚奇,滿足,都凝聚在五官。我順著提姆的視線向上看,玻璃窗後麵的長沙發上,貼著三張並排的臉孔。嶽母,妻子和女兒金妮,玻璃在夕陽裏的反光很強烈,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年齡分別為60多,30多和1歲多的女子,都在盡情地笑。最有吸引力的當然是小金妮的臉蛋,還有揮動的小手。提姆一邊招手,一邊飛跑上樓梯。接著,是開門的聲音,問好的聲音。不難猜到關門以後的一幕:小金妮從沙發溜下來,奔向爸爸。爸爸一把抱起寶貝,親臉蛋,說笑話。
據此,我有把握斷定,提姆一家在這普通不過的一天,在這平淡不過的黃昏,氣氛何等融洽,全體成員何等歡欣。他們要慶祝的,僅僅是簡單的家常景象—一家之主提姆平安地回來,待在家裏的人也很好。此刻,重頭戲是太太準備好的晚餐,牛扒已變為烤爐裏三分熟的美味,馬鈴薯以及青的紅的辣椒已變為平底鍋裏色彩繽紛的佳肴,鋼精鍋裏的玉米湯飄出濃香。遠道而來的嶽母,這理所當然的享受者,也有功勞,所有食品是她買的。有了這般美好的家,提姆上班時壓力再大,哪怕挨了申請貸款落空的顧客一頓臭罵,此刻都煙消雲散。
入夜前悄悄上演的喜慶戲碼,當然以“目迎”為序幕。目迎,是孩子此刻必做的日課。開始時是媽媽教的,以後成了習慣。我要說,普天之下的爸爸們,如果在勞累的一天的末尾,有這般天真的笑臉,在家門前熱烈地歡迎他,他一定給自己的人生打上“成功”的分數。
由此想起龍應台膾炙人口的散文《目送》,裏麵的警句是:“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一直認同這淒涼無奈的結論,此刻,卻改變了主意。沒有目迎,哪有目送?沒有熱烈真誠的前者,豈能有或者欣慰或者依戀或者傷感的後者?這不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式的駁難,而是人生必然的邏輯。目迎是播種,是希望的演繹,是養育的過程,是血緣的互動,是期待終於變為現實的狂歡。目送是結果,是總結,是回報。前者是常態,後者是異態。前者是因,後者是果。前者是水下龐大的山架,後者是浮現出海麵的一角。
有多少回別情依依的目送,就有十倍百倍於它的目迎。這樣的場景,豈止在鄰居的玻璃窗後麵?放學時刻的幼兒園門前,機場海關的出口,十字街頭,橋的另一端,在碼頭,在月台,在榕樹頭,在電腦的攝像頭。人間的交往,從初識到深交,從第一次約會到熱戀,所有美好的關係,不都起於目光的迎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