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一生中,想必有過這樣的經驗:你和一個人告別以後,漸行漸遠,一路上你好幾次回頭,每次,送行的人都在老地方,近距離時點頭、微笑;稍遠一點,是揮手;直到即將走出對方的視野,驀然回眸,依然一個身影,要麼憑欄要麼依閭,麵目盡管模糊,但你曉得那視線一直沒有離開你的背影。遠行人甚至會感覺,背上有兩處圓點,一似拔火罐般熱著,那是對方的目光所凝聚。自此一去,可能是關山萬裏,萍蹤十年,忘不了的是目送的一幕,深深別情,濃濃眷戀,盡在視線之內。許是如火如荼的愛情,血肉相連的親情,才有如此執拗的遠望;許是殷殷的期望,入骨的牽掛,才以眼睛作頑強的跟蹤。
這樣的凝望,可算東方人表達情感的獨特方式。洋人愛明來,感謝的話,尊敬的話,當麵說盡;擁抱,親吻,麵對麵地進行;連拆開禮物,也得當麵。中國人偏好含蓄,母親不會摟著孩子,一個勁地說心肝寶貝,但兒女遠行之際,她從前站在家門外,如今站在車站的月台、機場的入口。我十二歲那年離家到十公裏外的縣城中學當寄宿生,穿著母親連夜趕縫出來的短袖襯衫,提著她遞過來的小皮箱,我說:“媽,我走了。”母親在踏縫紉機,頭也不抬,隻應了聲“唔”。不過,我老來背誦黃仲則的名句“黯黯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時,斷定生性內向、絕少對兒女表露愛意的母親,在我出門後,衝到門口,默默看我走遠。萬斛親情,化作舞台聚光燈似的目光,讓遠行人的背去負擔沉重的囑托。戀愛中的人離別時,情感的張力也在這裏。你要考察愛人對你的情分嗎?如果她把自己的命運和你的腳步連接一起,那麼,你遠行時,她的目光是不會早早撤走的。一夜繾綣的次日,你的車子開出老遠,從後視鏡還能看到門前佇立的倩影。如果她生性高傲,或者剛剛和你慪過氣,那麼,在窗簾的縫隙,總該藏著一雙纏綿的眼睛。
蘊含人間至情的視線,足以教你銘記終生。不過,作為遠行者,總須記得,你務必回眸。你筆直前行,從不回頭,你將錯過勝於千聲叮嚀萬聲傾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