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風聲鬆了,我回到宿舍。一看,什麼都沒丟,就丟了玉屏笛。還用說?是戰友偷去的。甚至知道是誰,一位學笛子的勁頭和我在伯仲間的同學,好幾次來偵察過,我早從他的眼神,看到狼子野心來。薄命紅顏,與我的情緣告終。以後,我還吹笛,但是,刻骨銘心的熨帖,活力奔瀉的酣暢,唯初戀可比擬的、全副身心的投入,統統找不回來,終於心灰意懶,和笛子告別。

在失去寶貝笛子20年之後,我在異邦,全心為了謀生而掙紮。有一次逛唐人街的書店,無意中看到玉屏笛,錦緞盒子盛著,是F調,比原來的G調稍長,卻夠親切了,一如邂逅分手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初戀情人。書店老板看我對著笛子發呆,二話沒說,塞過來,說:“拿回去試試,新雨不來舊雨來,看你這神情,年輕時當過‘發燒友’是不?”我臉紅了,按價目牌付上12塊買下。一手握著盒子,一手提著塞滿青菜腐乳臘肉的購物袋,擠上巴士,一如找回了煙雲縹緲的青春。

一到家,費盡心機才貼好竹膜,一吹,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喑啞突兀,一如老牛在霜凍的稻田裏拉犁。我喘著大氣,抱頭欲泣。唉,別說北方曲子的吐音,南國用濫了的滑音,弄不出來;連氣也出不順暢。往昔,元氣通過撮起的唇,送出綿長的一脈,在孔眼放大為婉轉萬狀的激流。那氣,講究的是細圓,均勻,強健,綿長。真力彌滿的生命,流失在何處?

這回,我徹底地絕望了。碰巧昔年三位高手的末一位—榮,也移民來舊金山定居,一次他來我家,我把玉屏笛送給了他,表達對過氣的被崇拜者一點過時的景仰。榮拿起來吹,功力也遠遜於高中時代。我說:“你那時不是最愛吹《花兒與少年》的嗎?我還暗裏罵過你套用吹廣東小調的指法,把它弄得油腔滑調呢?”榮茫然搖頭,說都忘了,連那曲子。我用手打拍子,哼了過門。他約略記起,勉強吹了頭一個樂章,到了“如歌的行板”,遲遲疑疑,不敢前行。

我的血卻在澎湃,忘情高歌:

(哎嗨喲—)

繞過了一山(呀)又一山(呀),

山坡上有呀有幾朵牡丹,

(哎喲)白牡丹耀人(嘿呀),

紅牡丹摘著要破嘿(呀)

……

榮的笛子沒跟上來,我低頭看,他把笛子擱在膝上,對不起18代祖宗似的低著頭,久久不語。看氣氛過於沉抑,我改換話題,和榮聊起另外兩位笛手。位居第二,以“循環換氣”,即全用鼻子呼吸、不間歇地吹奏全曲見長的晃,在我們留校造反時,死於一次荒唐的事故:他在宿舍關起房門,拿一支小口徑步槍來打靶子,一顆子彈卡了殼,他用鐵條捅槍膛,子彈飛出,命中心髒。這位出身貧苦的獨生子,沒有來得及過21歲生日。父母從鄉下趕來,哭得那個淒慘,我倆今天憶起,鼻子還酸酸的。至於我的第一號偶像—齡,據榮說,也沒有靠笛子成就過什麼來,離校以後當上小學教師,娶妻生子,一如不吹笛子的其他平常人。笛子,雖然我和他們幾位,為之沉醉,為之癲狂,終歸隻是笛子而已。豈止笛子?《少年維特之煩惱》中殉情的少男,如果幸免於死,不必說享到天年,到憂患中年,他就曉得,愛情,也就是愛情罷了。笛子之內,之外,之上,有生命,有命運。

我在紐約的地鐵站,上車坐定。笛聲悠揚,尾隨而來,我才來得及品評她的技藝。她,該算中等,如果在“文革”後期,她可以憑一管笛子,混上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專業演奏員的飯碗,在“三句半”、“鑼鼓詞”和樣板京劇折子戲的間隙,由一把高胡伴奏,奏一闕悲鬱的《老工人講的故事》。從年齡看,恐怕當過知青。從臉相揣測,是北方人,也許在北大荒或者內蒙熬過來。當我在嶺南老家,為掙買紙煙的3毛錢進深山打柴的時光,她正值雙十年華,明眸皓齒,楚楚動人,是《花兒與少年》裏的“花兒”啊!那陣子她要在“幹打壘”裏頭吹起笛子,會引來多少後生的腳步和眼光?什麼時候,她回了城?什麼年月加入“洋插隊”大軍,受橫行的英語與美式苦頭的“再教育”?什麼緣故,讓她拿起笛子,在這裏,把凝聚了愛情所有的純真與美麗的《花兒與少年》,出賣給吃飽城市噪聲的土洋耳朵?能對付房租和一天三頓飯嗎?她的丈夫和孩子呢?

我想起了紐約詩人彭國全詠紐約地鐵的一首詩,他把四條鐵軌比作小提琴上四根弦,演奏小提琴的中國留學生,憑它來運載鄉思。我想,地鐵站台上長長的甬道,姑且比作一管笛子吧,中國女人用它,吹響一代人遺落在故土的青春。啊,花兒與少年!

山裏的牡丹(呀)開千層(呀),

照得川裏的水(喲)紅(呀),

(哎喲)牡丹雖好摘去難喲,

紅不到手是枉然(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