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裏(嗎這)到了(這),

迎春花兒開,迎春花兒開。

年(呀)趕的個女兒們(呀),

采(呀)采青來(呀)。

(小呀哥哥,小呀哥哥)

……

周遭,蟋蟀和懷春的貓在叫,榕樹和烏桕樹上,風掠過,卻沒有聲響。白氈帽、白褂黑褲的“少年”,大辮子、紅圍裙、繡花鞋的“花兒”,在眼前翩翩。我的靈魂出竅了。在初戀降臨的前夜,我成了笛子拜物教的信徒。那一晚,我沒有睡,在通鋪外的煤油燈下,寫了一封信,給齡,訴說自己對他的崇拜,請求他收我為徒。第二天,下塘挑泥時,看到了齡,他一身泥巴,拿他雖稱端正但不見得出眾的相貌,比較那管牧笛所製造的絕頂瑰麗的幻境,突然感到一陣絕望,瞅個空隙偷偷把信撕掉,和著泥,填到池塘底層去。

拜師不成,並不妨礙我的追求。我趁墟期,在縣城的小攤子上,買了一管竹笛,才花1毛5分。自個兒苦練。嘴唇吹破了,口腔酸酸的。其實練習也並不是非要拿一管笛子,平時上課手指也動,在按著無形的孔眼。嘴巴也常常“撮”著,舌頭在裏外忙個不亦樂乎—練單吐音、雙吐音、顫音,還勤加鍛練腹部的控製力。一年的苦練,到了高二,我發現,每當傍晚,我在宿舍三樓的房間,對著窗外開滿紅花的鳳凰樹吹一曲《牧民新歌》時,結夥逛街去的學子在操場停下腳步來,仰頭張望,指手畫腳地議論什麼。我曉得,輿論於我的技藝,盡管不可能全是讚揚,但業已引起影響,是沒有疑問的了。遺憾的是女生似乎全是“笛子盲”,從來沒看到拖長辮子的,匆匆走過,再怯怯、悄悄地回眸,不能不算臨窗演奏生涯最大的敗筆。

終於,我有了一支玉屏梆笛,這可是偉大的戰略性轉折。那時,一個在香港打工的同鄉青年男子,回家鄉娶親,看上我姐姐,不久兩人結婚。姐夫雖然是純正的工人階級,但那陣子全國大反修正主義,這算得“受資產階級思想腐蝕”的嚴重事件,姐姐和全家很吃了些苦頭。新科姐夫在廣州南方大廈買下它,作為給小舅子的見麵禮。貴州玉屏縣,以產竹著名,順理成章地生產全國馳名的笛子。我的這一管,色褐黃,分兩截,接合處鑲晶亮的銅皮,可伸縮以調整音調,在小地方自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粗短的G調,不如江南絲竹中同類的纖細嫋娜,在我看來益發憨厚頑皮。定價7塊。那時父親在國營商店,每月工資不足50塊,養家之外,因我和弟弟在縣城上中學,他每人每月給10元作夥食和零用錢。日子這樣拮據,哪來餘錢圓我的笛夢?

事過這麼多年,我仍以為,這是一支罕見的寶笛,音質完全抵得“十全十美”一詞。依我的經驗,好的梆笛,聲音要有兩種特質:脆和潤。脆易得,不必好的材料,單是竹膜貼得好,發聲也如黃鸝的溜脆,樂音流淌開來,勝似盛夏中水分飽滿欲裂的西瓜。脆兼有潤卻難,高價並不一定買到,這是梆笛中的絕代風華。我的這一管,哪怕你是新手,一吹,珠玉就成串成串滾動。春水在溪澗潺潺,鴿哨在藍空呼嘯,秋雨在芭蕉葉子上玲瓏,花腔女高音在舞台詠歎……你可以用上任何比喻,都難以描摹它銷魂蝕骨的魅力。我和它,是兩個生命體的呼應。領袖群倫的音質豈能隱藏?很快就憑我僅僅算得“合格”的獨奏傳播開來。我暗裏仰慕備至的齡,居然也到我的宿舍來串門,一邊和一位同是客籍的同學搭訕,一邊偷偷察看我的笛子。他比我還驕傲,從來沒有和我切磋過笛藝,更不和我套近乎,見了麵無非點點頭。

高中畢業那年,我的技藝,雖仍排在三名同級高手之後,但也贏得很多初學者的尊崇。“文革”開始了,大學停止招生,我們讀上所謂“高中四年級”—留校參加“文革”,進“階級鬥爭”的大學校。高潮中,先是校內,後來擴展到全社會,對立的兩大派,從文鬥升級武鬥。從前笛聲悠揚的學生宿舍,用沙袋和黑板築起防禦工事。書本收起來,房間裏,紅寶書旁邊堆著用水管改製的長矛。笛子,我很少吹了;要吹,也敵不過樓頂的大功率播音喇叭,它老在播放什麼“血血血!”什麼“為××流血事件告全體師生書”,小橋流水的笛聲,被革命埋葬了。

有一次,縣城的兩派在遊行時起了衝突,傷了人。隨後謠言蜂起,最聳人聽聞的,便是××派正在調遣全縣民兵,帶齊輕重武器,要一舉端掉對立派的老巢。這“巢”,指的就是我所在的宿舍,那時已成為戒備森嚴的司令部。戰友們悲壯地試驗土造手榴彈,磨匕首,往書包裏裝石頭,一副“決一死戰”的架勢。我的一位老師,是司令,他給妻子寫下“遺書”,開頭是“我底貞”,舍“的”而用五四後流行一時的“底”,浪漫誠然浪漫,卻不大像“赴死”的樣子。風暴將臨,學校特別寧靜。父親氣急敗壞地趕來,二話沒說,塞來一張到江城去的車票,把我攆上長途客車。我在江城躲了十來天,怕戰友譏笑為“怕死鬼”,在那裏的一個據點內,依著床前木板,寫了一篇控告本縣“一小撮壞頭頭”屠殺“××戰士”罪行的檄文,交該市同派的《造反戰報》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