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我和來自廣州的友人到紐約去,在布碌侖區的友人家盤桓幾天,進出門都坐的地鐵。紐約地鐵,名氣在環球同類交通係統內堪稱無匹,龐大與方便在其次,使人一搭難忘的,是它的霸氣。哪個城市的地鐵站,不設空調,不把環境弄得清清爽爽呢?紐約地鐵偏大咧咧地擺臭架子,大熱天,尿臊氣、香水氣、汗氣、垃圾氣、莫名其妙的都市氣,都憋在站台裏頭。我來自四季如春的舊金山,對此尤其敏感,每次從人口處探腳走下通往地鐵站的樓梯,鈍重的悶氣迎麵撲來,幾乎跌進發昏章第十一。所以,不得不像兒時潛水捉魚一般,先在大街長長地吸一口也沒幹淨到哪裏去的空氣,然後屏息,沉沒到車站內的人海深處去。
紐約地鐵也有獨特的魅力,即便在攝氏36度的酷暑中。最難忘的一次是黃昏,我被下班的人流裹挾著,進入曼哈頓區一個車站。腳下年資久遠的水泥地,濕漉漉的,但外頭不曾下雨。我想,興許是人的汗,要不就是購物袋子漏下來的水吧?紐約人,上下地鐵都像參加百米短跑賽,不揮汗如雨才怪。忽然,前頭響起了笛子聲,地道的中國竹笛。窒悶的空氣中,悠長而清冽的笛聲,給無路可逃的感官扒出一個缺口,清涼的長風從天外呼呼灌入,我驀地打了個暢快的寒戰。曲子是稔熟的:青海民歌《花兒與少年》。我甩開同行的夥伴,發瘋似的追趕笛聲,一路撞上好幾個行人。
站台旁邊,中國女人吹笛。我不曾細加端詳,但一眼把她的輪廓攝了下來:中等個子的中年人,一臉風霜,膚色白而暗淡;立在天花板的水銀燈下,白發與黑發混雜,攪和出一種沒有光澤的渾黃色。毫無風韻可言的衣著,好在身段沒遭歲月歪曲,亭亭玉立。籠統說來,她出於演奏家的匠心也好,出於因痛感韶華消盡而生的“破罐破摔”心理也好,她的肉體與靈魂都隱藏在異鄉的黑暗中,顯露的,隻是笛子,橘黃色的一段竹子,八個小圓孔,手指按動時,笛子閃著靈異的毫光。
我停步,盯著她纖長的手指,眼前旋舞著如花的“花兒”和俊美的“少年”。不好意思作出別的表示,隻胡亂從口袋裏掏出幾塊紙幣,放進她兩腳之間的狹長盒子裏。盒子以絨布裹就,是裝笛子用的吧?如今充乞缽,放著幾張不拘形跡的一元鈔票和數量可觀的硬幣。盒子下,鋪一塊從紙箱剝下的紙板,好和泥漿一般的水泥地麵隔開。這演奏家,這盒子,在急劇流動的都會交通樞紐中,也許是唯一不動的島嶼;於我而言,是一場悠遠的春夢。
我和笛子有過可以和初戀比擬的情分。30多年前,在初戀之前很久很久,還在上高中時,就為它如癡如狂過。張岱斷言:“人無癖不可交,以其無真氣也。”說來慚愧,我基本上就是這等“無嗜”的人物。迄今為止,除了讀書、寫作二事外,什麼嗜好都沒法維持過一年,茶、煙、琴、畫、乒乓球、羽毛球、卡拉OK,都似乎喜歡過,又盡是鄉人所譏笑的“雞屎一陣熱”。但在少年時代,確實為了一段竹子,寢食皆忘。說緣由,是上高一時,從別校升來的同級同學中,出現了三位笛子高手。每晚下了自修課,在五層高的宿舍,學生們吵吵鬧鬧,一片臉盆水桶的碰撞聲、潑水聲、二胡聲、正在變粗中的少年嗓子的合唱、討伐克扣飯菜的食堂會計的聲浪,還有,捉木虱的大行動—人人卸下床板,拿到走廊,打樁一般往地上狠砸,把藏在縫隙的吸血鬼震出來,再用小棍子掐死,那才叫驚天動地。但是,所有噪聲合起來,都抵不住笛子。獨奏、二重奏,三重奏一開始,燈火通明、形如蜂巢的建築物,霎時匍匐下來,聽任笛音穿行,旋舞。毛澤東思想武裝過,下決心解放全人類的少年人,忽然被不知何處飄來的旋律搞糊塗了,迷迷惘惘地思春,沒來由地想起不遠處的女生宿舍裏,某一位給他拋過媚眼的姑娘。
我是在到大浴室去的路上聽到笛聲的,澡不洗了,提著小水桶,一層層、一個個房間地搜索。直到響起熄燈號,才查到,笛聲的發源地,是高一(4)班住的402房。幾天後,陸續打聽到,三個笛子演奏家,分別是齡、晃和榮。其中以“齡”最出色,那時代上海樂團有名滿天下的“魔笛”陸春齡,他在東德演出時,風靡全場,複出演奏,謝幕13次,才勉強下了場。同學小“齡”,用的是短小的牧笛,他一吹,我的魂魄就給勾去。幸虧不是女的,要不,我不知該向他還是向他的笛子寫情書。有一次,全級學生到幾十裏外的山村去支援水利,天天挖泥填塘,晚上累癱了。躺在床上,“齡”的笛子聲在村口高高的碉樓上飄出來。我悄悄地從通鋪爬起,溜到外頭塘基去,躺在布滿露水的草坡,醉心聆聽。他興許曉得荒僻之地有知音吧?《我是一個兵》之後是《打靶歸來》,雄心勃勃的時代強音過去,卻是纏綿欲絕的《雙星恨》,清朗低回的《平湖秋月》。最撩動心緒的,就是《花兒與少年》,野性的草原,“花兒會”,教人慵懶、教人相思的蕙風,青春的一切:活力、迷惘、憧憬、夢遺的驚悸、秘密的戀慕,都在這美得教人心甘情願地自殺的旋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