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尋覓正在大踏步退縮的熱帶原始雨林,在一個朦朦雨夜,我入住了這座遠離城鎮的小山寨,躺進了一間竹木結構的茅草棚。

旅途的疲憊使我一夜無夢,醒來便是放晴的黎明,推開竹片綁紮成的窗戶,先是看到屋簷低垂的茅草因烈日、暴雨、露水,早已失去了金色的光澤,生出一層暗褐色的鏽,繼而,熱帶山林明朗的清晨使遠近的一切都袒露出本來麵貌,盡收眼底。於是,我驚異地發現,山寨的後麵,有一座昨晚求宿時不可能注意到的山峰,遍布綠色,在它尖尖的峰頂,一棵沒有葉子的小樹,僵直地從那應該不會超過一人高的叢林中挺立出來,而太陽正從那棵小樹的後麵升起,小枯樹如同一個金色盤子上龍的鑲嵌,又像是一團烈火中熔煉的圖騰,瞬間,小枯樹用它那手掌似的幾根枝杈,把這紅色的球托向湛藍湛藍的天空。

熱帶的晨霧是在旭日東升之後出現,好似有根一樣,一股股輕柔的水汽從山穀、樹林、小溪生長著,很快,神奇的現象出現了,霧向上升騰,但它並不像在田野上那樣四處彌漫,而是在半山腰變成一縷一縷,如山寨的炊煙,慢慢地飄到峰頂小枯樹的周圍,柔情地纏繞住莖幹和枝杈,猶如幾條雪白的哈達在一個瘦長的巨人身上飄蕩,哈達的一頭伸向藍天,另一頭鋪散在暗綠色的山坡。

山間天氣多變,霧尚未散,鬆軟的烏雲便從山尖懶洋洋地聚集,最終似乎被掛在小枯樹的樹梢上,久久地一動不動,但是,不到一秒鍾時間,好像那棵小枯樹的枝杈成為了巨大的空氣壓縮機氣孔,烏雲突然劇烈地膨脹起來,頓時籠罩住所有的山林,可小枯樹依然在烏雲中若隱若現,那滾動的烏雲好像是小枯樹巨大的樹冠。茅草屋頂沙沙作響了,暴雨霎那間襲來,整個山坡都在起伏波動,飛起一層層水霧,可頂峰的小枯樹巋然不動,像是緊緊貼在天幕上的宏偉十字架,隻有在雨簾的厚度足以阻擋一切視野的時候,小枯樹才隱沒在混濁的灰暗中。

一天未能出門,隻是到了夜晚又複晴朗,黑黝黝山峰上那棵小枯樹再一次誘惑了我的目光,它像聖誕樹一樣掛滿了星星點點的燈,整個山峰似乎比別處更明亮些,不是黑色,而是一種帶著灰白基調的藍。定睛看去,小枯樹上的亮點則並不是燈光,也不是螢火蟲,竟是夜空的繁星,那麼均勻地排列在枝杈上,如同童話中的果實。稍許,月亮爬上了山崖,如鐮刀般試圖削割小枯樹,但小枯樹似鋼澆鐵鑄,毫無損傷,反而月牙被它輕浮地把弄……

我無法控製靈魂的強烈衝動,竟然半夜無眠,第二天黎明,戴上一瓶礦泉水和照相機,沒有讓山民帶路,獨自一人去探尋不知是否還存在的原始森林和親近那棵真實而神奇的小枯樹。

以我的經驗和觀察,周邊的山丘盡管披著綠色,但大都是人工種植的經濟作物,於是我穿越了橡膠林,穿越了芒果園,穿越了竹叢,穿越了木薯地,穿越了菠蘿坡,在兩個小時之後,來到了我認為的灌木林邊緣。看著那確實隻有一人多高的稀稀拉拉的樹叢,因著過份的寧靜使我產生了不安,這時候,一根枯草的斷裂都會讓我戰栗。

但是,遠處山峰上那難以預想的神秘很快抵禦了我最初的恐慌,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人的野性萌發了,何況,我設想著,在那小枯樹的另一側,很可能就有我朝思暮想的原始熱帶雨林。

我走進了樹叢。

又是兩個小時過後,我陡然發現,一人多高的小樹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棵棵參天大樹,一股奇特的氣息潮汐般湧來,令人難以辯清,它混雜著雲衫、野菠蘿木、桉樹、大榕樹、木棉樹、水藤、竹子、野芭蕉、蘑菇、木耳、小草及腐爛的落葉、根莖的氣味,可能還有空氣本身的味道。我的心停止了跳動,這、這不就是我要情人般搜尋的原始熱帶雨林嗎?!

太陽的光輝流動在巨大樹冠上麵,一會兒黯淡,一會兒通紅,把熱帶雨林變成活潑生動、色彩斑斕的公園,而透過枝葉的縫隙,魚鱗似的光斑印在那一個人,或者兩三個人才能摟抱得過來的粗大樹身上,這使我不得不相信,已經真正進入了原始熱帶雨林,站在了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上。

這是一次勞有所獲的旅行,這是一次把夢想變為現實的行動,我潸然淚下了。

於是,我開始幻想那棵小枯樹會是什麼樣子,也於是,大自然中最完美的景色湧現到我的眼前。攀登的勞苦完全消失,追逐童趣和尋覓青春浪漫的情懷伴隨著神秘即將揭曉的歡快,使我加速了步伐。網一樣纏繞的葛藤遮攔著我的每一步路,令人在這咄咄逼人的植物麵前不時感到茫然,但是,沒有什麼東西再能阻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