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語並無文采,他的故事也並不深奧。
我是在長城邊上降臨於世的,那是一座小鎮,鎮上有一條河,一座橋,一個古墳包子,一片棗樹林子,還有當時覺得很長很長的鵝卵石街道和現在回想起來很藍很藍的天空。
我家應該算是窮人,不過那時大家好像都是窮人,平時穿有補丁的衣服,一年隻有幾個節日才能吃上白麵饅頭。
在我的記憶中,我是沒有母親的,準確地說,是我從沒有見過娘,隻有一個矮小粗野的男人自稱是我爹,在賣炒瓜子之餘,經常以煽我大耳光子為樂。說實話,我一點也不記恨他,在上個世紀50年代北方的小鎮上,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除了能夠打打屬於自己的兒子之外,還能有什麼樂呢?
7歲的時候,因為我偷了父親一毛錢,買了幾枝鉛筆和一本小人書,送給一個長得很漂亮但卻上不起學的小姑娘,又被父親一通臭揍,沒想到我躲閃時摔倒,迎麵撲在一捆酸棗枝子上,頓時兩眼冒血,在醫院裏花了10元錢治療後,醫生斷言光明從此離我而去,結果,我隻能靠聽覺和觸覺來感受這個世界了。而那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在6年後成為了我的後娘。
我第一次聽到嗩呐聲是在10歲那年,我的鄰居家大女兒出嫁,不知他們從哪裏請來了一個吹嗩呐的,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樂器演奏出來的樂曲,以往,我聽到的無非都是小鎮上女人們哼的情歌和男人們嚎的黃色小調,還有小學生們集體唱的《東方紅》。
娶媳婦吹的應該是喜慶的曲子,可不知為什麼我從中聽出來的卻是心酸,一種揪心撕肺的心酸,好像吹出了人生的無奈和苦苦掙紮,我感到非常奇妙,於是去伸手摸,沒摸到,還不小心把吹嗩呐的撞了一個跟頭,他罵了一句:“我瞎你也瞎呀!”我爹回罵了一句:“他是小瞎子,你是個老瞎子!這都是他娘造的孽。”吹嗩呐的一聲歎息,爬起來繼續吹著,在那後來我知道叫《喜洋洋》的曲子中,流淌出更濃烈的哀傷和寬容。
半夜時,小鎮的石橋上,嗩呐聲低低地響起,似乎是在召喚著我,我溜出家,尋聲而去。聽見我的腳步,吹嗩呐的說:“我知道你會來的。”我回了一句:“我知道你會叫我的。”兩個瞎子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溝通了。在真正的黑暗中,我們感受著光明,他讓我摸那嗩呐,還讓我吹,天快亮時,我才回到床上,他也悄然離去。
在我們分手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將屬於嗩呐,那個小小的樂器將承載我對生活的全部希冀和作為一個人活著的全部意義。我不敢說我是天才,我隻明白我對嗩呐有著天生的感悟,就憑著在石橋上那夜深人靜時幾個小時的實踐,我以全地區第一高分,考進了地區藝校學吹嗩呐。
“文革”時,我從鄉親們肆無忌憚地相互揭露個人隱私中得知我爹為什麼說老瞎子和小瞎子都是我娘造的孽。原來我娘未婚之時愛的是一個吹嗩呐的外地小夥子,可吹嗩呐的拿不出500元錢聘禮,我姥爺就把我娘強行嫁給了我爹,而我是在我娘出嫁後7個月就出生的,搞不清我是吹嗩呐的兒子還是我爹的兒子,在我降臨3個月以後,我娘失蹤了,同樣搞不清是她私奔了,還是被我爹給埋到長城的哪段城牆根下了。
我很想找到那個被我娘愛上的吹嗩呐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把我引上嗩呐人生的那個人,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親爹。
光陰似箭,2000年到來時,也是我50歲之年,我從地區回小鎮上去看望病重的爹,半夜,我爹奄奄一息,在長城外呼嘯而來的北風中,窗外又傳來嗩呐聲,我走到了石橋上,吹嗩呐的說:“我知道你會來的,來看你爹。”我問:“誰是我爹?”他長長地歎息,沒有回答。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我摸到了他的嗩呐,他摸到了我的嗩呐,我們的嗩呐都很溫暖,但卻落上了雪花。
我爹在黎明時死了,在送去火化時,我聽說還有一個從小鎮石橋上抬來的無名老人死屍要火化,他手裏緊握著一支嗩呐,怎麼也不鬆開,隻好連人帶嗩呐一同送進焚屍爐,我還聽說,在焚化吹嗩呐的屍體時,有一個老太太一直在爐前徘徊。
我在火化場門前,吹起了嗩呐,吹的曲子是《喜洋洋》,然後,我吹著,走著,來到了小鎮的石橋上,我希望我的嗩呐聲能夠召喚來我的娘,但是,隻有漫天的大雪灑落在我的身上。此時此刻,我感到,我失明的雙眼,正在洞穿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