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通·索弗朗!
堂路易本能地往後一退,掏出手槍,對準那匪徒。
“把手舉起來!”他大聲喝令道,“把手舉起來,否則我開槍了!”
索弗朗並不驚慌。他抬起頭,指了指他放在桌子上,一下子夠不著的兩把槍,說:
“我的武器在那兒。我來這兒不是打仗的,是來找您談談的。”
“你是怎麼進來的?”堂路易問道,他被他這副沉著的樣子激怒了,“靠一枚偷配的鑰匙?你是怎麼拿到鑰匙的……”
索弗朗默不出聲。堂路易猛跺一腳。
“說!快說!不然……”
可是弗洛朗斯跑來了,她從他身邊走過,他也沒有拉住她。她撲到加斯通·家弗朗身上,也不顧忌佩雷納在場,對他說:
“你為什麼還要來?你不是已答應我不來了嗎?……你還發了誓的……你快走吧。”
索弗朗掙脫開她,強按她坐下。
“弗洛朗斯,讓我做。我答應你,隻是叫你放心,讓我做吧!”
“不行!不行!”姑娘激烈地反對,“不行!你瘋了。我不許你說一句……唉!我求求你,別試圖幹這種傻事。”
他伸出手,緩緩地撫摸著她的額頭,慢慢地分開她的金發,稍稍彎下腰,反複輕輕地說:
“讓我做吧,弗洛朗斯。”
她不做聲了,仿佛被這溫柔的聲音解除了武裝。他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堂路易聽不清楚,不過看來她被說服了。
站在他們對麵的佩雷納,沒有動。
他舉著手槍,指頭扣著扳機,槍口對準敵人。
當索弗朗與弗洛朗斯親熱地說話的時候,佩雷納從頭到腳打了個寒顫,指頭也在攣縮。是因為什麼奇跡他才沒有開槍?是出於多麼大的毅力他才壓住了像一團怒火在他心裏燃燒的嫉恨?這混蛋索弗朗竟敢當他的麵撫摸弗洛朗斯的頭發!
他放下手槍,以後再找他們算賬吧。以後等他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處置他們吧,他有力量處置他們,既然從此以後,任憑什麼事情也不能讓他們逃脫他的報複。
他抓起索弗朗的兩把手槍,放進一個抽屜,然後走回門口,本是打算關上門的,但聽到二樓有腳步聲,他又重新走到欄杆邊。膳食總管走上樓來,他手上舉著一隻托盤。
“有什麼事情嗎?”
“一封急信,先生,剛送來的,要交給馬澤魯先生。”
“馬澤魯先生在我這裏,給我吧,別讓人打攪我。”
他匆匆撕開信封。這封信是一個守在公館外邊的偵探用鉛筆匆匆寫的,信中說:
隊長小心!加斯通·索弗朗就在公館裏麵。我向兩個住在公館對麵的居民打聽了,在我們來此執行任務之前,他們說那姑娘進去有一個半鍾頭了。本街區的人都知道她是公館的女管家。後來他們看見她在她住的小樓窗口露了麵。不久,小樓下麵一個小矮門,大概是地下室的門打開了。顯然是弗洛朗斯開的。幾乎是同時,一個男人順著圍牆來到廣場,匆匆鑽進了地下室。根據那人的特征來看,他就是加斯通·索弗朗。所以,隊長,千萬當心。您隻要一發警報,一發信號,我們就衝進去。
堂路易想了想,明白那匪徒是怎樣進來的,怎樣不受懲罰,躲在最安全的地方,逃過了追捕。他,佩雷納,竟和不共戴天的死敵住在一起。
“好啊,”他心想,“那家夥的事情終於完結了……他的小姐也一樣。他們要麵對的不是我手槍的子彈,就是警察的手銬,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他甚至沒有想到他的汽車停在下麵,隨時可以開走,也沒想到弗洛朗斯會逃走。他不殺死他們兩個,自有司法當局來收拾他們。這樣也許更好,他把他們交給社會,讓社會來懲罰這兩個害群之馬。
他關上門,鎖上梭子,走到兩個罪犯麵前,搬了張椅子坐下,對索弗朗說:
“說吧。”
房間狹小,彼此挨得很近,堂路易都覺得幾乎碰到了他心底最厭惡的人。
他們倆的座椅,相距不到一米。一張擺滿書籍的桌子擺在他們與窗戶之間。窗洞開在厚厚的牆上,像所有老房子一樣,成了一個最隱蔽的角落。
弗洛朗斯稍微偏轉了扶手椅坐了下來,背著光,堂路易看不清她的麵容。可是加斯通·索弗朗的臉他看得很清楚。他帶著強烈的好奇心觀察著那張臉,越看越有氣:那張臉仍然年輕,一張嘴富有表情,盡管目光冷酷無情,眼睛卻顯得聰慧漂亮。
“怎麼啦?說啊!”堂路易專橫地命令道,“我同意和你休戰,可那隻是暫時的,這隻是說幾句必說的話。現在你怕了?後悔這麼做了?”
那人沉著地笑了笑,說:
“我什麼也不怕,也不後悔來了這兒,因為我有個明確的預感,我們能夠,也應該互相理解。”
“我們互相理解?”堂路易身體一震,問道。
“為什麼不呢?”
“訂個條約!你我之間訂個同盟條約!”
“為什麼不呢?我都想過好幾次了,下午在預審法庭走道裏,我一下就想明白了。尤其是看了報紙您的聲明,我更是丟不下這個想法了。報紙上是這樣說的:‘堂路易·佩雷納發表引起轟動的聲明:弗維爾夫人是清白無辜的……’”
加斯通·索弗朗從椅子上半坐起身子,打著手勢,字斟句酌地說:
“全部事情都在這幾個字上麵:弗維爾夫人是清白無辜的。您寫了這幾個字,公開說了這幾個字,而且是鄭重其事地說的,這幾個字是不是表達了您的想法呢?現在,您真的認為弗維爾夫人是清白無辜的嗎?”
堂路易聳聳肩。
“嗬!上帝啊!弗維爾夫人是不是清白的,我們不必討論。現在我們要談的不是她,而是你們,你們兩個和我,有什麼話就直截了當地說吧。而且還是盡可能快點說,這樣對你們更有好處。”
“對我們更有好處?”
堂路易叫道:
“你們忘了那篇文章的第三個小標題……我不但表示弗維爾夫人是無罪的,而且宣布……你念念吧:立即將罪犯逮捕歸案。”
索弗朗和弗洛朗斯幾乎同時一起站了起來,可能是出於同一種本能反應。
“那麼在您看來……罪犯應該是……”索弗朗問道。
“天呐!你們和我一樣清楚。那就是拄烏木手杖的人。他至少不能否認殺了昂瑟尼探長。另一個是他的幫凶、同謀。兩個人大概都記得暗殺我的企圖:在絮謝大道槍擊我,在汽車上搞破壞,害死我的司機……還有,昨天就在那邊,你們應該很清楚,在那個有吊死鬼的倉房……你們記得吧,那一鐮刀劈下來,就能把我的腦袋割掉。”
“那又怎麼樣?”
“哼!怎麼樣?你們的企圖沒有得逞,欠債必還。尤其是,你們傻乎乎地自投羅網。”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意思就是,別人知道弗洛朗斯,知道你在公館裏,而且已經把公館包圍了,並且韋貝爾副局長等會兒將親自上陣。”
索弗朗聽到這出乎意料的恐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弗洛朗斯在他身邊,一臉蒼白,惶恐不安,連臉都變了顏色,語無倫次地說:
“啊!太可怕了!……不,不,我不願意!”
接著,她撲向堂路易:
“卑鄙的家夥!卑鄙的家夥!你把我們出賣了。卑鄙啊!我知道,你什麼背信棄義的事都做得出來!你在這兒,多麼卑鄙!多麼陰險!啊!簡直就像個劊子手……”
她近乎發瘋地大吵大鬧,鬧得沒有勁了,就倒在一張椅子上,一手捂著臉抽噎起來。
堂路易扭過頭去,奇怪的是,他沒有生出半點憐憫,姑娘的眼淚,她的辱罵,都沒有使他動心,就好像他從不曾愛過弗洛朗斯似的。他很幸運地解脫了,她讓他產生的恐懼,泯滅了他心中的愛情。
他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幾步,又走到那兩個人身邊,這時他發現他們倆手握著手,就像兩個走投無路的朋友,相互扶持著,他便滿腔充滿了仇恨,怒火從心頭燃起,一下子抓著索弗朗的手臂,問道:
“要我保護你們……有什麼權利?……是因為你妻子,你情婦,對不對?……”
他的聲音顯得局促不安,他自己也覺得這通火發得十分奇怪。在那毫無來由的盛怒裏麵,分明顯示出他以為已經永遠消失的情意又重新出現了。加斯通·索弗朗看著他那驚愕的表情,他臉一紅,他相信這個對頭已經看出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他的目光碰上了弗洛朗斯的目光。那怨恨和反抗的眼神裏充滿敵意了,難道她也看出來了?
他再也沒有說一句話,他在等索弗朗的解釋。
在這漫長的等待之中,堂路易沒有去想索弗朗可能會說出什麼真相,也沒有去想他們將知道那個可怕問題的答案,更沒有去想將要發生的悲慘事件。他唯一想到的,而且是那麼激動,那麼焦渴地想到的,就是:他即將了解弗洛朗斯是個什麼人,了解她的感情,她的過去,她對索弗朗的愛情。他感興趣的隻有這一點。
“那好吧,”索弗朗說,“我還是開始講吧。上天注定的事,該來的總會來的!不過,我可以跟您說嗎?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讓他們抓我。”
“說吧,我關了門,我願什麼時候開就什麼時候開,說吧。”
“我說簡短一些。”索弗朗說,“再說,我所知道的事情無足輕重。我不要求您相信它,隻要求您權且把它當作實話,當作百分之百的實話來聽就行。”
於是他說出下麵這番話:
“原先我未見過伊波利特·弗維爾和瑪麗·安娜,隻不過和他們有通信聯係——您知道我們是表親;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在巴勒莫見了麵。他們那會兒請了建築隊在絮謝大道翻蓋新房,自己就去那兒過冬。我們在一起一共生活了五個月,我們每天都能見麵。伊波利特和瑪麗·安娜不是很合得來。有一天晚上,我聽到他們大吵了一場。瑪麗·安娜傷心得直哭,正好被我撞見。她的眼淚打動了我,我禁不住說出了心裏話。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我就愛上了瑪麗·安娜……我一直愛她,越來越愛她。”
“你說謊!”堂路易忍不住叫了起來,“昨天,在從阿朗鬆開往巴黎的火車上,我看見你們一對……”
加斯通·索弗朗看了看弗洛朗斯的反應,她沒說話,隻是雙肘支在膝上,兩隻拳頭抵著臉。於是索弗朗沒有理會堂路易的喊叫,繼續往下說:
“瑪麗·安娜也愛我。她也向我傾吐了心聲,但是要我發誓,除了純潔的友情之外,永遠不要抱非分之想。我發了誓,於是我們過了幾星期無與倫比的幸福日子。伊波利特·弗維爾愛上了大眾音樂會的一個歌女,常常不回家。小埃德蒙身體不好,我花了許多時間帶他做體育運動。而且,在我們身邊,我和他之間,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她經常真誠地給我們出主意,關心我們,替我們包紮傷口,給我們加油,讓我們每天都很開心,他也給我們的愛情注入高尚和熱烈的活力:她就是弗洛朗斯。”
堂路易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也不是因為他不相信加斯通·索弗朗的話,而是他想通過這些話,希望能夠深入到事實的核心。也許他不知不覺,受了加斯通·索弗朗的影響,他那爽直的樣子,真誠的語氣讓他多少有些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