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混濁的我與鄉間的他們(1)(2 / 3)

“啥事?”

“副鄉長要在村裏討媳婦。”

“翻倒翻倒,你家我家都沒閑姑女。”

“可副鄉長立馬就要當鄉長……”

支書說這話時,眼含怨氣。村長聽了這話,臉蕩悔波,皮麵一股勁兒秋葉,青青黃黃,黃黃青青,像火煙熏了一日。他知道支書這話不是群眾水平,話中寫著一本文章。村長和支書配搭二十年,從支書臉上學了很高文化,自然一目十行,就把那文章念得流暢,揣摸清亮。有一日,副鄉長當了鄉長,婚事就不單為婚事,媳婦就不僅為媳婦。事情遠上青天一層樓,將玉為石非小可了。村長倚在樹上,瞟支書一眼,臉上也更加秋葉,枯萎得仿佛即刻就要落下。

“真要當鄉長?”

“鄉長要調到商業局,他是來頂班的。”

到這兒,村長把煙落在地上,猛然回屋去,洋洋灑灑道:

“日光爬上了椿樹腰,支書還蹲在廁所沒出來。都饑了吧?散會吧!我們村的姑女又不是嫁不出門,不一定硬嫁副鄉長家娃。不就他媽一個副鄉長……嫁過去不一定就榮華富貴啦。散會吧,等副鄉長上任看上誰家姑女再商量。”

就散會了。

治保主任、村委委員、婦女主任掃了桌上的煙、糖、花生。民事調解員慢了一步,把桌上的煙盒拿走了。煙盒上有花、有草、有山水,糊牆是上好紙,還可當菜籽盒,自然也屬好東西。大家吃著吸著走出會議室,果然見支書在廁所門口係腰帶。支書問說散會了?答說散會了。支書問說副鄉長家兒媳訂了誰?答說村長是閑扯淡。

支書說:“有姑女還愁嫁。”

委員說:“走吧,一路走。”

支書說:“先走吧,我煙還放在會議室。”

就都走出了村委院,入了胡同裏。村委院門口有條狗,朝院裏斜一眼,偏起右腿,蹬著天空,一泡長尿澆在了大門上,懶懶散散走去了。支書乜斜狗一眼,懶懶散散入了會議室。

村長、副支書、經聯主任還沒走,坐在屋裏正等村支書。桌上東西幹淨了,日光又撲來蓋在桌子上,蓋著他們的臉。支書走進來,副支書讓出一屁股紅靠椅,說沒事都回家吃飯吧,晌午錯了時。支書沒言聲,把自己擱在椅子上,緩緩的,如放一袋米,兩眼有光無光、有意無意掃了一下會議室。即刻,屋裏空氣就變了顏色串了味,靜得可聽見日光照耀的吱吱聲。似乎,支書這一掃,把村後耙耬山掃到了會議室,壓到了村長、副支書和經聯主任的頂腦上,壓得他們氣都斷入了肚子裏。

我知道,你不相信支書的目光能有這勁道。

不怪你,因為其中緣由你還不清亮。對你說,鄉間俗事外人不明白,不理解大小鄉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各有其民路。如婚嫁:支書家大姑女是村長的大兒媳,支書家二姑女是副支書家大兒媳,支書家大孩娃又娶了經聯主任的大妹子。接續起來,村委委員、治保主任、婦女主任、民事糾紛調解員、村委會計、生產組長、稅代員、信貸員、村中電工、水利組長、麵粉加工廠廠長、鐵釘廠經理、手紙廠領導、老中醫、新西醫、民辦教師……紅紅綠綠,上上下下,都紮紮實實是親戚。沒辦法,都是親戚。都是親戚!鄉間就是這物景、這麵貌。鄰與鄰、戶與戶、街與街、村前與村後、村左與村右、上村與下村、小村與大村,究竟起來,上三代,下五代,沒有不是親戚的戶,沒有不是親戚的人。

這就是鄉間!

鄉間就是親戚連親戚,誰有理由不懼畏支書那目光?

親戚死著,也生著,線不斷,總有遠近之別,且近的總比遠的近。你說,支書的目光能沒那勁道?

會議室的房子原是正堂廟,房梁上纏繞的龍鳳仙神還依然活在房梁上。支書掃了一眼他們,又掃了一眼房梁。梁上的塵灰嘩嘩啦啦被掃落幾粒,在日光中晶瑩剔透,摔在支書腳前啪啪響。

“你家大姑女有了二十吧?”支書望著經聯主任說。

“十九。”經聯主任把目光挪到支書的臉上去。

“不小啦。”

“她還想再考一年學……”

然後,支書磨動一下眼,盯著副支書。

副支書舔了舔嘴唇,“我家大姑女,二十三……可上個月訂過了婚……”

支書問:“訂了?”

副支書說:“訂了。”

支書問:“訂死了?”

副支書說:“活該她沒高嫁的命……禮都過了。”

又靜默。日光在地上沉沉爬著,壓碎地磚。有兩隻蠅子,在日光中追飛,且廝咬。人皆不語,都盯著蠅子,仿佛那是兩粒黃金。支書開始吸煙,吐出山霧海霧,把日光淹在其中。過了很久,村長伸手向支書討要一支,沒燃,說副支書和經聯主任,現在咱不是開村委會,是咱四個親家打商量。都別錯拿主意,要不就把這門親戚讓出去。讓出去的後果你們都明白:是潑水倒山,收不回,扶不起。實說吧,雖然副鄉長家住山溝,那兒不通驢車不通電,挑一擔水得走八裏,可副鄉長立馬就要當鄉長……咱是關起門來說,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揚二家言,都是近親戚,咱不說官話,你們想想,今兒我一說副鄉長要在咱村討媳婦,你看委員們那響應……人家都比你們想得遠!

村長洋灑完這番話,如同一個包袱卸落地,鬆鬆肩,燃上煙,昂頭不看副支書和經聯主任,把目光吊掛房梁上,臉上極厚淡然,仿佛爹對無可救藥的孩娃懶得顧盼一眼。如此,就把這二人推進尷尬裏,推進冷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