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二林來到了村頭。這兒很靜,在路邊的一片小泡桐林裏,淡淡殘暉把景物都抹上了鵝絨黃的底色,幾縷炊煙在村中搖著上升,仿佛是白綢在空中飄動。我盯著二林看了好一陣,問:“你不是到縣法院工作了?”
二林頓一下,“我舅犯錯誤啦,我被開除了。”
一驚,我心裏有一絲喜悅,“找我有事?”
他拿眼咬著我。
“想讓你給我閃開一條道。”
我笑笑。
“你別兒戲二林,我又不是攔路狗。”
二林雙唇閉著。
“你是!”
我用眼在他身上刮一遍。
“有話說吧。”
他用目光壓著我的目光。
“話不瞞你連科,我想等大隊改為村時當村長!”
我渾身微微一震。
“能當上?”
他冷笑。
“看你的了。”
我淡笑。
“你抬舉我了。”
這當兒,餘暉散盡,黃昏悄然落下,村裏村外都是昏花白灰的顏色。歸圈的雞在路上咕咕叫著回村。遠處山坡上,卻還安然地掛著一群白羊。沒有別的聲息,也沒別的人影,人世上似乎僅剩了我和二林。
“我當村長了,可以讓你當村委副書記。”二林說。
我說:“我啥也不想當。”
他說:“不是實話。”
我說:“是實話,我就想種地。”
“別瞞我,”他說話很冷,“我知道支書想把紅玲嫁給你。”
“那是支書自己想的。”
“你其實也想娶紅玲。”
“你看出來了就好。”
“可我和你一樣想娶她。”
“紅玲長得並不好。”
“那是次要。”
“不是說誰想娶紅玲紅玲就會嫁給誰。”
“她聽她爹的,支書要在咱們這幾個高中生裏選一個。”
“那就讓他選。”
“我想讓你閃開一條道,給支書說聲這門親事不合適。”
“可我覺得挺合適。”
“連科,咱倆沒必要你爭我奪。”
“那你就退讓給我……”
“這麼說你想和我爭一爭?”
“話不能這麼說,我又不是討不到媳婦的人。”
“可事情就這樣!”
“那就都聽天由命吧!”
我們都不再說話,彼此望著,一人手扶一棵小樹。麻雀一群一群從田地飛回,落到頭頂的樹枝上。有一粒麻雀屎落在我的胳膊上,我沒有去擦。又有一粒麻雀屎,從他的鼻尖滑下,滴在他的鞋尖,像一截軟麵條在那掛著,他看見了也一樣沒去擦。
我們就那麼彼此望著。
我說:“該吃飯了。”
他說:“將來無論誰成人物都不能忘了我們是同學。”
我說:“村長那麼好當?”
他說:“看透了就不難。”
我說:“要靠社員們選呐!”
他說:“主要靠培養。”
我說:“吃飯吧!”
他說:“吃飯吧。”
我們一塊上了道,把胳膊和鞋上的鳥屎擦淨,彼此很平靜地望了一眼。
“到我家吃吧二林,有烙饃。”
“我家也有。”他說,“連科,既然你不讓道,這段日子我哪兒得罪了你,就請你寬諒。”
“都寬諒吧。”我說著,很和善地笑了笑。
他也很和善地笑笑,就轉身朝鎮上走去。這時候,天已黑下,像黑紗罩著世界,二林的身影一會兒就被黑紗裹沒了。
我一夜未睡。
屋裏的燈光像落日一般昏黃而又柔靜,照著廂房東屋的角角落落。剝落的牆壁不時有泥片、灰土悄悄地落下。房頂上的椽子,被蟲蛀出的粉麵像日光中塵灰星兒似的在燈光中打著旋兒飄下,發出聽不見的聲音。我想這房應該翻修了,再蓋就必須要蓋青磚青瓦不見土的洋屋,而爹的一生已經耗盡了氣力,起屋的事也推不掉地落到了我的頭上。要起新屋,我以為我有一天準能蓋起和支書家一樣的新瓦屋!
有一隻蜘蛛,在牆角結網,前半夜那兒隻還有幾絲亮線,到了下半夜,不覺中我抬頭一望,一盤蛛網都已結成,一道道,一圈圈,像一個篩子底兒。那隻蜘蛛勞累了一夜,眼下似乎長大了許多,如一粒早落的棉蕾在網心悠然地臥著,睡得安閑舒適。
我想這個月和紅玲的婚事確定下來,明年一定要把新屋蓋起。盡管眼下還沒有一木一瓦,我以為房子準能蓋起來。
人隻要想去做事,那事情就準定能成。
極怪,我一夜未睡,卻很少想到紅玲和二林,而是想了一夜房子。
早上推開屋門時,太陽已經高懸,像剪得極細膩的花圈頂上紮著的一圓金紙在村頭掛著,黃亮亮的光澤灑在山坡上、土崖上、村房上、樹木上、街道上。我家的院落裏裏外外掃得光光滑滑,遊動著早日的亮色,仿佛土牆、草屋、柴棒上都閃著透明的澤光。
爹和隊長三叔在院落中立著,聽見門聲,都轉過頭來。我看見他們臉上漂著一樣的難色,淺淡的紅黃。不消說,有啥事情堆到了他們麵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不然隊長三叔是不會這副模樣兒。
我知禮達節地叫了聲三叔。
三叔問:“二林找過你?”
我說:“找過。”
三叔說:“他家昨夜兒托人去支書家提親了。”
我一愣,在心裏狠罵了句二林。
“支書答應了?”
“支書說過幾天回個死話。”
“我們咋辦?”
“支書那裏還是傾向你,支書媳婦那兒有些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