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曲民間的婚姻彈唱(3)(2 / 3)

“讓後村五嬸去說說,她不是和支書媳婦娘家一個村。”

“一早去過了,那媳婦不鬆口,嫌你家窮。”

這樣,我就和隊長三叔與爹一道陷進沉默裏,在院中央站著,仿佛是站在一眼井裏般氣悶。

爹和三叔開始吸煙,吐出的白煙在太陽光中閃著絲線的光亮。娘在灶房忙出忙進。

一會兒,大姐突然從灶房出來,說三叔,何不讓五嬸回娘家一趟,找到支書媳婦的娘。她不聽支書的話,總不該不聽她八十幾歲老娘的話吧。

隊長想想,說:“試試吧,操他八輩子,沒想到堂堂支書還當不了媳婦的家。”

五嬸被叫來了。我給五嬸端過一張凳。

說明了情況,五嬸說難辦,大老遠的路。

隊長說用自行車送你。

五嬸說怕講不通情,白跑一趟。

“你說吧去不去,”隊長三叔有些生氣,把煙灰立時磕在地上,起身煞煞腰帶,“別以為分田到戶了,我就管不到你了老五媳婦。跟你說,明年責任田還要調整,我說給你們家調好地就調好地,說調孬地就調孬地!”

五嬸膽怯地瞟一眼隊長,“連科……非娶她家紅玲?”

隊長說:“你隻說去不去,別問那麼多。”

五嬸說:“我去也是看在連科侄兒的麵子上……”

“你隻要想法兒說服了支書媳婦。”隊長道,“明年調地我當家多給你們家分一畝!”

五嬸眼睛亮一下,“我試試。”

就這樣,我去備了自行車,買了禮品,由姐騎著帶五嬸一早上了路。

如今再想那場婚事,真同一場婚姻大戰一般。天暮黑時姐和五嬸回來,說支書媳婦娘家那頭,對我是一百個讚成。當下,五嬸水不打牙,就去了支書家,告訴支書媳婦說,她八十老母生病了,讓她連夜回娘家一趟。

支書媳婦回了娘家。

支書媳婦從娘家回來說,女兒的婚姻大事,萬萬馬虎不得,得一家人坐下商量商量再定。

一商量過去了七天。

這七天裏,瑤溝人的心都懸在這樁婚事上,隊長、五嬸不時往支書家跑坐,我和爹把支書家秋地翻了一大半,然事情仍無定音。整個村落,直到了那天傍黑,方知船是彎在哪兒。

我去給支書家幫種了一天小麥,回來一到家,就見我的同學社社坐在我家。他一見我,就從凳上立起,很用力地說:“連科,到外麵吧,我給你商量個事。”

我們一塊走出樹林,上了路道,把胳膊和皮鞋上的鳥屎擦淨,彼此很平靜地望了一眼,他就轉身朝鎮上走去。這時候,沒星沒月,天已徹底脫開黃昏,進入了正夜,像被黑布罩了一般,社社走了幾步,身影就淹沒在了黑夜裏。

景況其實很不好。支書媳婦是社社表姨;二林舅法院院長不當了,倒了駱駝不散架,聽說昨兒天他還去支書家吃了一頓飯。隊長三叔吃過早飯去了支書家,再提起紅玲的婚事,支書的喉腔變調了。

“孩娃的事,最末還得由孩娃當家。”

這是推辭,不消說的。

我急。

隊長也急。

從支書家回來,隊長說我娘:“破費點錢,準備一桌飯菜!”

太陽當空時,飯菜準備好了。我家屋中央擺了一張八仙桌,姐和娘的手藝就擺在桌上:蔥炒雞蛋、青椒肉絲、紅椒豆腐、涼拌番茄、涼拌黃瓜、燉肥肉、拌豬耳朵,七七八八,十幾個菜旋了一桌。兩瓶杜康酒立在桌子兩邊。

隊長三叔和爹說了幾句,就出了我家。一轉眼回來,身後就牽了六伯、七叔、八爺、老五哥等六七個。他們都是村裏的人物,往年隊裏有了難事,隊長就把他們拉去商量,有了上好主意,就給他們每人名下記上十分工。眼下,不時行工分了,有了難事依然還要找他們。這些叔們、伯們、哥們圍桌坐下,隊長讓我開瓶給每人滿滿斟了一杯,放在各自麵前。

隊長三叔首先端杯站起,環視了周圍的人們說:“操他祖宗八輩,你們說吧,願不願咱們瑤溝村出個人物……眼下他媽的地分了,各家日子好過了,都想自己門戶的日子,不管瑤溝村的日子啦!跟你們說吧,我當了三十年生產隊長,明白了世上事情三年河東一朝河西,村裏沒人物,瑤溝村永遠甭想有比別人好的日子過——今兒把大家夥請來,就是問大家夥一句話:你們想不想讓咱瑤溝村出人物!如果要想,大家就端起這杯酒;不想,就隨他娘的便!”

隊長好久沒開過生產隊的社員會了,好久沒有這麼激昂過了。他今兒說得很悲壯,一番話從嘴中搶出來,舉杯的手在桌子中間微微地抖,酒一滴一滴灑落在熱菜上,立刻又隨蒸騰的熱氣揮發到半空中。

滿屋青椒色的白酒味。

八爺首先站起來,端起酒杯碰在隊長的杯子上,“我今年六十歲,六十年我看遍了大隊幾輩人的臉,經過了數不清的大小事情。一九四九年解放軍打下田湖鎮,分地主的浮財咱瑤溝少分十八條被子,一頭半牛;一九五零年土地調整,咱瑤溝的地被大隊強行要走二畝七;一九五二年全縣大旱,大隊有一條水渠,別的村都用那渠澆了地,卻他奶奶的硬是沒讓咱們使用那渠水;一九五二年天下太平,咱村沒吃啥虧,也沒沾啥光;一九五三年鄉蓋鄉公所,每個村攤派房梁磚瓦,從咱村多砍了三棵大榆樹;一九五四年整修伊河灘,別的村隻出十個勞力,可是硬讓咱村出十五個勞力,咱們白白在河灘幹了一冬天……一九五八年,吃共產主義大食堂,我到今兒還鬧不清,全大隊十八個生產隊餓死九口人,有五口竟是咱瑤溝人,是咱村人不經餓?還是那十七個隊多分飯食了?後來……文化大革命,娘的,咱村連個富裕中農都沒有,鬥地主富農,卻硬逼咱村出一個批鬥對象!再後來……你們都見了……我八爺不多說,瑤溝需不需出個人物頭兒是明擺著的。一隊有支書;二隊有副支書;三隊有民兵營長;四隊有大隊會計,不當家卻管著大隊的鋼印;五隊沒大隊幹部,卻出了個縣幹部;六隊有三個教師,一個校長;七隊沒人物,出了個工人,卻在化肥廠管過磅,哪年都給他們七隊買幾噸半價化肥;八、九、十隊不用說了,就連地區、省城都有他們的隊裏人……我們十八隊……屁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