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的這些話,如同背出來一般快溜,且似乎有了頭,就沒了尾。隊長三叔舉杯的手擎酸了,又換了一隻手。六伯和七叔,似乎是被八爺的話說動了心,也似乎是覺得八爺話多了,他倆一塊站起,“八爺,你別說啦!”這樣截住八爺的話,就舉杯撞在了隊長和八爺的酒杯上。一時間,爹也隨著站起,瑤溝村八個主事漢子都把杯子舉在空中,相互環視對望。那一刻屋裏奇靜,灑落的酒滴啪啪作響,像冰雹粒摔在酒桌上。娘和姐是女人,我屬晚輩,自然登不上酒桌,我們站在灶房門口,望著上房的景物,都仿佛被啥兒厲害嚇著了,一聲不作,木呆呆的,僵僵不動。
隊長說:“喝掉!”
八個大酒杯同時擎得更高,又像水一樣一飲而盡。
隊長叫:“連科——來倒酒。”
我進去小心地從八爺開始,一杯杯倒上。
隊長擦了嘴,“都說吧,咋辦——支書對紅玲和連科的婚事不那麼放在心上啦。”
叔伯們彼此一言不發,臉都映著一層死色,木木地不拿筷子、不動酒杯,好像沒有主意就決不吃喝似的。我想和紅玲結婚,可看到大家為了我這樣處於難境,心裏不免就覺得,事情鬧得過大了,看得過重了,似乎犯不上把叔們、伯們推到這種境地裏。
“三叔,其實我不一定非要娶紅玲……”
“你孩娃不懂厲害,”爹從我手中要過酒瓶,“出去吧,這有我,大人的事少參言。”
讓我出去,二十歲了,還把我當成孩娃看,說大人的事情少參言……
突然,我冷丁兒開始瞧不起了爹,瞧不起隊長三叔和八爺,瞧不起這一桌瑤溝主事的人。我莫名地覺摸到了他們的無能,覺摸到了爺輩、爹輩處世混人做事的拙笨;覺摸到了他們少分了二畝半地、一頭半牛是活該,如果不少分了,那才是瑤溝的怪事。我覺摸到了,同在共產主義大食堂吃飯,人家十七個生產隊隻餓死了四口人,我們瑤溝一個隊竟餓死了五口人……瑤溝人可憐!
我可憐叔們、伯們!
我可憐八爺和八爺上一輩的村人們!
我可憐我爹!
我仿佛看見,瑤溝人就如同又老又瘦的羊群,幾條樹枝編一個圈兒,就永遠把他們關了進去。他們在那圈裏跳。在那圈裏叫,他們叫裂了嗓子,跳斷了腿腳,卻永遠沒能力走出那幾枝編圈。
他們太羊了……
長大我不當工程師,不當科學家,也不當啥作家和詩人。我長大想當一名大隊支部書記。當上支部書記就能讓村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讓村人幹啥他們就得去幹啥……
我長大一定當支書!
老師寫的一句紅字批語是:作文寫得好。你一定會當上支書的!
姐說:“你為啥要迷在紅玲身上?”
我說:“不知道。”
姐說:“不一定非和紅玲訂婚才成。”
我說:“沒別的法兒。”
姐說:“你不是從心裏喜歡她。”
我說:“我一輩子不會從心裏喜歡她。”
姐說:“你娶了她也是害了她。”
我說:“社社、二林娶她也是害了她。”
姐說:“你要多想想你自己。”
我說:“這不是我的婚事,這是一個瑤溝村的婚事,這是十八小隊二百多口人以後的日子!”
姐說:“你有點瘋啦……”
我說:“沒有。真瘋了倒好……”
姐說:“你現在真瘋了。”
我說:“真瘋了我就不會這樣啦。”
姐說:“你變得越來越不是你了。”
我說:“我二十周歲了姐。知道吧,我整整二十啦!”
二十歲的我,是諳熟了許多世事的連科。
從家裏出來,上房的碰杯聲叮叮當當,緊追我的腳跟。
我瞧不起這聲音,和姐爭吵幾句,就走了出來,踏進了煩亂焦躁裏。我想從煩和躁中掙出去,就無聊地沿著村街,漫無目標地走。村街上各家門口都有蹲著吃飯的人們。他們跟我說話,我就回上一句;他們不跟我說話,我就如同沒看見他們一般。還有雞子和狗,從我腳下蹭來蹭去,我先還不搭理它們,後來到村口上,踏上打麥場,有隻蘆花公雞啄食啄到了我麵前,我就冷丁兒飛起一腳,踢在了雞的肚子上,一下把它挑撂到半空和樹一般高。
雞的肚子軟熱得如一個棉花包,腳踢上去,又柔軟,又舒服,仿佛我整個人都躺到了熱軟的棉花堆兒上。看著我踢起的蘆花公雞像蘆花一樣在空中飄,翅膀亂七八糟地拍著,脫落的雞毛一支支在空中旋著,隨著落下的公雞,船似的在日光中遊動,映出紫色的亮光,直到雞子落地跑走很遠,毛還在飄遊。我心裏一時間就徹底輕鬆下來,如同煩亂踢了出去,被蘆花公雞帶走了。
我看著蘆花公雞往村子中央跑,直到它那又響、又硬的叫聲消失在我麵前。
“是連科呀……”
我回過身來,見瘋七爺端著飯碗站在我的身後,我才想起來我信步到了黃土崖下,到了麥場上的瘋七爺門口。瘋七爺在這秋天還單穿夏天的衫衣,扣兒一粒不扣,露出瘦嶙嶙的紅肉。他一邊吃飯,一邊透過飯碗瞅著我的額門。
我叫了聲:“七爺。”
七爺說:“連科,你的額門不是太寬。”我問:“不寬怎樣?”他說:“沒大的事情。”到末了,他就那麼端詳我一陣,直到把碗裏飯吃完,要轉身回去舀飯時,才有意無意地說:“這幾天我每天都見紅玲去後岔溝摘山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