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玲去後岔溝摘山芋肉。”七爺的這句話,像一根棒子,在我心裏橫著拌一下,後就突然翹起,一下打在了我心上。我的心一哆嗦,身子跟著一陣顫抖,接下慢慢平靜,如同開了一道門。那門是我從一道關了我很久的黑屋中找到的,先緩緩地打開一條門縫,露出一道清亮清亮湖水一般的光,後來我突然嘩一聲把門敞開,太陽就又圓又大地掛在中天,到處鋪著金銀混合的光色,河流、房子、土道、山坡、溝壑、林地,七七八八的景和物,全都明亮地映在我眼前。
我終於看到了另外一方天地。
我感激七爺。我想給七爺一眼感激時,七爺已經走進了那將倒未倒的場房屋。
半晌時分,家裏的酒桌散了。
娘和姐在收拾碗筷。
爹坐在屋門口悠然地抽煙。
我悠然地回到了家,立在爹麵前。
“咋說?”
“倒是你八爺想了個法兒:讓你七爺出山。”
“七爺?”
“你不知道吧?你七爺他爹原來是咱瑤溝村的老郎中。你七爺自小就跟著他爹學醫。你七爺這輩子在外闖蕩就靠是半個野醫混飯吃。聽說前幾個月你七爺還在鄉下治好了幾個啞病娃。隊長說支書家啞媳婦不是天生的,是害過一場病,病好了喉嚨就啞了。隻要你七爺把支書家啞媳婦的病治好,支書和他媳婦不會不感激,不會不把紅玲嫁到瑤溝村。”
我很想笑爹,很想笑隊長三叔和八爺們。可他們是我的長輩,是瑤溝村的頭頭腦腦,瑤溝村的事情都靠著他們去主持,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的不敬。
“啞媳婦的病……能治好?”
“隊長去問你七爺了。”
“治好了要支書和他媳婦同意,紅玲不同意咋辦?”
“啞媳婦是她嫂子,紅玲總得有點良心吧。”
我笑了,終於輕輕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的模樣我看不見,但我知道我的嘴角掛滿了一串一串對爹和隊長三叔們的瞧不起,掛滿了一串一串對他們的嘲弄。
一切都得靠我自己。我想。
在來日罷了早飯時候,我說爹我下地了,就扛著鐵鍁上了耙耬山。我家在山上的地是在東梁。上山後我徑直朝西梁走過去。
過去西梁就是七爺說的後岔溝。後岔溝中有很多野生的山芋肉樹,淺紫淺紅的小果子,如野酸棗似的零零星星掛在枝條上,摘下來一曬一製作,就是上好的補養中藥。
紅玲就是去那兒采藥的,我也要到那兒去做我要做的情事。待我的情事一做完,娶紅玲那些使村人想過朝朝暮暮的東西,就會如秋果一樣掛在秋天的樹上,伸手一摘就到手了,就成為實在了。
爬上耙耬山,太陽很清麗地在遠方懸著,光線柔韌地射過來,像一條條繃直的絲線。不消說,天氣很好,天空上白雲淡淡,仿佛如透明細紗張在高遠的頭頂,水藍色的天底,把那紗似的白雲浮起來,又像飄著絲絲連連的羊毛。我爬上山坡的時候,景景物物都在白雲、柔日下顯得十分雅靜,十分幽妙,十分動人。出溝的老鴰一群一群從我的頭頂飛過去,影子涼陰陰的井水般從我臉上滑動著,“呱呱”的叫聲嘩嘩啦啦從半空中雨一樣落在山坡上。眼下,收過的秋地都已耕犁鍁翻過了,新土被濕夜潮了一遍,顯得被洗過一般潔淨,遠遠看著,一塊一塊,如同飄落在荒坡上的嶄新的紅布。
我觀賞著這些景物,心事歪歪地到了西山梁上,坐在了山脊的頂端,後岔溝就全裸進了我眼裏。這天的後岔溝,在日光中是一種紫黃色。溝中的稀落樹木和崖頭的荊荊條條,在那紫黃中微微地擺動,晃得我眼睛發光。
紅玲還沒有來。
我把目光從後溝移開去,扭過頭,就看見田湖鎮五顏六色地坐落在山腳下,綠的樹木,灰的房屋,紅的學校和小工廠,青的河流,黑的瀝青公路,把田湖鎮錯落塗抹成攪混了的色盤兒。就在這色盤兒中間,支書家的三層小樓直直地戳在中央,顯得各家房屋、各條街道和街道上的大小攤點,都趴在地麵被嚇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在山頂,能看見大街上動著的人群,如雨前搬家的螞蟻,一群一股地移動。在那移動的人群中,我依稀看清了支書緩緩地朝我走來,又緩緩地離我走去……
十二年前我八歲,那當兒我是個賊,黃瓜、番茄、豆子、小麥、紅薯、柿子,七七八八的熟了我就偷。一季不偷,一季的日日夜夜心裏不牢穩,總懸著如學業一樣神聖的那麼一件事。夏天的時候,西瓜熟了。一個鎮就那麼一塊瓜地,在伊河邊的沙地上,像藍天碎下一塊落在了那裏一模樣。我脫光衣服,從上遊伊河進水,遊到瓜地邊,盯著瓜棚望一陣,就爬進了瓜地裏。那天的沙地燙得我肚子起泡,為了不把肚子貼在沙地上,我就把屁股舉起來,像舉著兩個又白又虛的大蒸饃。太陽火一般在我的屁股上燒著,西瓜如太陽般在我眼前照著。我朝最大的西瓜爬過去,身子一動一動,像一條餓癟的小蟲在瓜秧中穿來穿去。
我把最大的、邊上插有記號做種子的西瓜摘掉了。我推著西瓜像推著一個車輪朝著伊河邊上爬,可當我爬出瓜田的時候,我看見我麵前站著一個人,他手裏拿著一塊還沒吃完的西瓜,像拿著一牙紅色的月亮。
“哪個隊的?”
“十八隊的。”
“娘的,又是你們十八隊!”那個人罵著,一腳踢在我的肚子上,我就像一片樹葉一樣,往沙灘上飄落,他就舉著我摘的那個西瓜去瓜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