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曲民間的婚姻彈唱(4)(2 / 3)

那人就是支書。

支書那時候每天都到伊河中洗個澡,吃個瓜,坐到天黑涼快時,從各隊田頭視察著回到鎮子上。支書走到瓜田埂兒上,肩膀像一塊門板一開一合,閃閃爍爍。我望著支書的肩膀,就像望著一座快要倒壓在我身上的絕崖石壁,於是,我忙不迭兒把目光朝下移了移,看見了支書的鞋。

支書穿的是一雙新做千層硬底兒布鞋,我就如記住了我的年齡樣記住了那雙鞋。

到田頭當中時,支書又回頭盯著我,“你說你們瑤溝村為啥盡出賊,不會出一個讓人瞧起的人物來?”

我沒有回支書啥話兒。支書也不等我回話就又朝瓜棚裏走去了。我始終盯著支書的鞋。

回到家,我的肚子上有一個千層底的鞋印兒,青青的,像一片大極的椿樹葉。全村的人都圍著我的鞋印兒看。娘和姐在看著我的鞋印兒哭,爹在一邊抽悶煙。

有人說:“奶奶的,找他去!”

隊長三叔說:“是支書踢的,你找誰去?”

至今兒,支書踢的那一腳仍然有些疼。雖然過去了十二年。

紅玲終於被我等來了,好像來晚了羞愧似的慌匆匆的。

她騎個自行車,車後夾個籃子,沿著溝底的土道,把車子騎到後岔溝口,一紮,拿著籃子朝後溝的土崖上爬過去。我在山梁上看著她,就像看著一隻綿羊在崖壁上小心地一腳一腳移,到崖壁的半腰,那兒有了一片坦處,坦處上有幾棵小樹,她就在那樹下不動了,把籃子掛在樹枝上,雙手在枝間抓來揪去。

我盯著紅玲不動,心裏火急火燎,在等待著一個時刻的到來。隻要那個時刻一來,我就可以朝我發現的大門走過去,把門閂打開,敞開門扇。那時候,我所看到的太陽、村落、河流、山坡、鎮子、街道啥兒的,就會朝我走近。紅玲會哭著嫁給我。踢過我一腳的支書會成為我嶽父。大隊改為村了,支書退下了,我會成為村裏的一個人物。全村四千二百多口人,大事小事都將去找問我咋辦,而不是去問今天的支書。而這些,還剛剛是我的開始,我才二十歲,我不可能在田湖大隊——田湖村幹一輩子,我不可能在瑤溝村日日夜夜過光景,直到了死!往年,有多少鄉幹部都是從各大隊幹部中選拔的。我會在田湖村幹得不錯,會成為全縣極出色的最年輕的村幹部。然後,我會被選拔到公社去,成了正式的國家幹部,再也不是農業戶口了。也許,我會首先當兩年公社團委書記,或是公社抓某一項工作的黨委委員,再或是一上來就被任命為公社副書記,分工我具體抓工業或農業;一半年後,公社書記或鄉長突然因某次車禍或啥兒案子,死了或被免掉了,我就成了鄉長或書記,那時候,我二十五歲,最大二十七歲,是全縣最年輕的鄉長或鄉黨委書記,被送到啥兒黨校學習兩年,回來就留在縣委了,日後就從縣政府或者縣委一級一級幹上去,幹上去……我不知道我到底會幹到哪個位置上。七年前聽說一個工人初中文化,三年之內從車間主任幹到了副省長的位置上。我知道我不會那樣兒,我沒有那樣的命,但我準定會給瑤溝村爭得榮耀,整個兒田湖鎮祖輩世代沒出個如我一般的人物。我在田湖鎮、我在田湖公社、我在瑤溝村……獨一無二。也許還會留下一塊紀念碑……

我的頭有些兒暈。

太陽溫溫暖暖撫摸著我,山梁上開始散發出被太陽照熱的甜膩膩的土氣。白雲一片片在日光下遊動。麻雀的叫聲,在我身後啁啾成潺響不斷的溪水。對麵的溝崖上,紅玲已從一棵樹下移到了另一棵樹下。

我靜靜地等待著,像我在鎮子車站上等著一輛客車的到來;像我兒時過了新年,過了正月十五等待著下一個新年和十五的到來。不消說,那時間流得如冬天凝著的河水。麻雀的叫聲把我弄得心煩意亂,仿佛我在等著的不是客車或新年或十五,而是等著一口去運棺材的牛車。我坐過運棺材的牛車,那車走得和我眼下的時間一樣的慢。我真想對著紅玲叫兩聲:

你快滾下土崖吧!

你快些滾下土崖吧……

紅玲采山芋肉果的那麵土崖真是很纏緩,是一道偏陡的坡地,隻中間坡腰上有段險處,離溝底約有丈餘深淺。再往上走,那陡坡就突然後退,留下一片很平的崖地來。這崖地上有七株山芋肉果樹,像七株棗樹錯落在崖地上,組成一小片兒芋肉小果林。我很驚奇這兒有片小林我為啥從未發現過,幾年前我每年夏天都在這兒割牛草。

紅玲是鄰近午時騎車走了的。

紅玲走後,我就立時下了梁子,爬到後岔溝這麵坡上,到紅玲采過中藥的地方看了一遍。她采過的樹下留下了一片淩亂的洋布膠底鞋的鞋印兒,印兒上星星般布落著飽滿的紫紅色的小果子。我撿了顆小果在嘴中咬破了,極苦!我嚼著那苦味在坡地走了幾遭,那七棵藥樹,紅玲采了六棵,還有一棵未采。不消說,她準定還要來把這棵樹給采掉。每一棵樹上的山芋肉,在藥店都可以賣上百十塊。也許,她今兒後晌就來采。

都是天造地設的事情。真幸運她還有一棵沒采的樹。

我看了各處的地勢,就慢慢沿著來路往回走,當下到那段陡坡時,我抓住一根荊枝吊著身子登在一個石頭上,然後,用盡平生的力氣往外拉。荊條的蔓根在板結的崖土上,嘶叫著被我拖出來,像拽一根被啥兒壓著的繩子。那黃根從粗到細,越拽越長,當到了一拉即斷時,我又把拽出的黃根塞回原處,用虛土掩了我拖根留下的土崖裂痕。接下,我把身子朝東靠了靠,抓一塊石頭猛砸我腳蹬過的那塊凸石。“砰砰”的聲響,在後岔溝裏單調回響,崖壁上的斑鳩、麻雀和臥在崖壁窩中的黑老鴰,被這聲音驚得一團一團飛向天空,為了望我似的盤旋一圈兒,才朝對麵梁子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