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曲民間的婚姻彈唱(5)(1 / 2)

這樣一個時候到底來了。眼看這個時候來到的,將是我二十歲後嶄新光景的開始。我仿佛看見了那屬於我的跟在她身後的太陽和月亮。那太陽的光芒一杆一杆,又粗壯,又強烈;那月亮的光芒一線一線,又明亮,又溫柔。我目送著她往後岔溝裏走去。她牽著我的目光,距那七棵樹的土崖越來越近。

這個時候無可阻擋地跳到了我眼前。

到了土崖下。她朝那七棵山芋樹望了望,就開始朝著崖上爬,她穿了件草青色的布衫兒,啟明星般鮮豔奪目,照亮了我往後的歲月。她抬手落腳都如往日一樣,胳膊上挎著籃子,一下一下讓自己的身子離溝底地越來越高,如啟明星初升一樣。我至今都記住那個時刻最終來到時給我帶來的快活和激動,像洪水一樣在我腦殼中滾滾盤旋,如衝撞堤岩樣衝撞著我的頭皮,使我一下躍進了絳紅色的漩流裏,一下就不知了東西南北,一下就把一切忘記了。腦子裏成了一片雪白……直到紅玲那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才把我從懵懂中驚醒過來:

事成了!

我沒有看見她如何踩掉了那塊凸石,也沒有看見她如何踩掉了石頭又拉斷了那根荊條。隻聽見一聲“啊——”像倒了的大樹樣朝我砸過來,又尖厲,又粗啞。粗啞在尖厲的後邊補襯著,使她的叫聲真的如大樹樣朝我砸過來,我還感覺到那聲音拖著一股急風,在我耳朵裏大旋風樣回旋著。我似乎是為了看看那聲音到底是啥兒模樣啥兒顏色然後再把那聲音抓在手裏似的,聲音一到眼前,我就朝山下射出去。我看見紅玲從崖上跌下來,像流星樣在半空劃落著。她的草青色的布衫各處都裝滿了風,鼓鼓脹脹,圓嘟嘟的,在日光中閃著冰色的明月般的亮澤。我看見她的頭發,在風中張揚起來,黑鬆的掃帚似的在空中掃著;兩隻手在空中抓來抓去,如同落入水中似的,企圖冷丁兒抓到啥兒。她是直落下來的,沒有在空中劃什麼弧線,速度比流星還要快。流星隕落時流下一道火光,她落下時,拖著的尾巴是她鬆手的竹籃。那竹籃在空中比她落得慢許多。籃子裏裝滿了黃色的秋風,輕盈盈地從她手中脫開,極自由地在空中緩緩轉動著,像走在黃土道上的車輪子,轉一圈,又轉一圈,和她的距離越拉越遠。我沒有看見她是如何落地的,我隻感覺到她那蒼白刺目的“啊”聲戛然而止,如鴨子剛仰起脖子,把叫聲送出口就挨了一棍那樣把叫聲旋急地中斷了,接著就不見了她那盛滿風的圓嘟嘟如啟明星一樣的布衫,隻見竹籃在她滑落過的路道上,不規則地轉動著,落到溝底,又彈跳起來,朝一邊滾過去,滾得歪歪扭扭,像不周正的大馬車的笨輪子在吱啞吱啞地轉。

我跑到七棵樹的崖下時,紅玲在地上抽動得很厲害。她的頭撞在了那個有棱有角的石頭上,血像泉一樣朝外噴。她雙手捂住頭上的血口,想慢慢爬起來,可右腿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勁兒,於是她就隻能趴在血地上,臉如蠟紙樣地痙攣著。拉斷的樹枝和蹬掉的石頭一東一西靜靜地看著她。滾走的竹籃在她頭頂倒扣在一蓬幹草中。我驚叫著跑過去,到她麵前嚇得癡了半晌,問她一聲:“咋啦?”她痛苦地扭頭瞟一望崖壁。我也扭頭看一眼崖壁,不由分說,就扯著她的胳膊,扶她起來,背上肩頭往溝外跑,往鎮上的醫院跑……

我背著紅玲整整跑了四裏路,到鎮上的衛生院時,她的血像水樣澆了我一身。汗和血在我身上如糨糊樣粘膠著,怪異的腥味一陣一陣地撲進我的鼻子。

“咋啦咋啦咋啦?”

“從崖上掉下來啦。”

“誰誰?”

“支書家的紅玲。”

一路上都是這樣的問,一路上都是這樣的答。因為從崖上掉下來的是紅玲,所以我在前麵跑著,後邊就緊跟了一大群大隊的社員們。

一切都安排得很順利。

“你去給支書說一聲!”

“你快跑到醫院讓醫生們準備著!”

“來來,讓我背!”

“別換人了,別折騰啦!”

鎮上的衛生院在鎮街南頭,我到衛生院門口,那兒的醫生護士們已在等著,未及穩腳跟,他們就把紅玲從我背上接了過去。

紅玲昏了,她的臉像一張白紙。

衛生院急救室的門時開時關,醫生們進進出出。走廊上堆滿了各隊的社員們。

我像一個倒空的麻袋癱在走廊盡頭的磚地上。社員們都忘了是我把紅玲背回的。

支書和支書媳婦一來就擠進了急救室。

過了半晌,出來一個醫生說,右腿關節錯位了,頭上大血管破了一根,再晚背來一會兒,就會流血活活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