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後院那個死氣沉沉的圍牆就橫亙在那裏,它圈著死亡和寒意。它圈著生命,養著天下最厲害的警察和號子裏最凶的老鼠、臭蟲和虱子。虱子一個個像蜘蛛,鼓著紅沉沉的肚皮,朝白中秋瞪著毛刺刺的眼睛。天下有這等可惡的地方啊!幾隻夜鴉子站在那蒿草牆頭,啞啞歌唱,像幾個唱喪歌的巫師,像魯瞎子。他現在開始懷念起村裏的家了。家比狗窩都不如,可畢竟是家,有火塘啊。在幹草裏冷得簌簌發抖的白中秋,用手背揩了一把清鼻涕,手上還留有分解麻羊肉後的油膩、血跡和羊騷味。他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想哭哭不出聲。我這個命啊!假如——假如賣給那個巴東的牛雜碎老板,假如讓李八棍參考一下……就是看那麼多人,想立馬換成鈔票,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呀!……悔死。
還有什麼可悔的呢?到了這個地步。正在想日後怎麼辦時,就有人喊他了:
“白中秋!”
派出所最高長官文所長踹門進來,迎頭就朝他兩耳光:
“我操你媽!打不死你!我操你媽!”
文所長憤怒地叱罵著他,手還在捏著,還想抽。白中秋臉被抽麻了。心想如果所長把氣出了,放了他,這臉挨幾下也是值的。
文所長把他帶到辦公室。他提著褲子(因繳了褲帶)磕磕絆絆地跟到那個昏暗的、空曠的、透風透亮的辦公室。辦公室空蕩蕩,一桌二椅而已。文所長不給他坐,讓他站在牆角,踹了他一腳,又開罵道:
“我操你的媽!說,還殺了什麼?殺了金絲猴沒?”
“殺了。”這嘴順了,就順著說了。
“什麼?”
“沒,沒殺呀!”歇斯底裏地糾正。
“咱們的崔鎮長要我問你,殺了虎沒?”
“沒!”
“殺了豹沒?”
“沒!”
“殺了人沒?”
“沒,沒!沒呀!”
“我操你的媽,盡給我添亂。你這個老不清白的東西,要你逮豬的呢?逮活豬的呢?”
“我是逮豬呀所長,我是聽您的逮豬,可麻羊子撞到了我槍口上您說……”
“沒要你用槍打啊!”
“那我用什麼?”
“閻王塌子千斤榨!千斤榨!千斤榨!”
文所長脖子粗粗的,因血脹得發黑,頭發一根根豎起來,兩隻耳朵像兩隻鍋耳,蜂眼豺聲,甚是恐怖。
“您讓我再去逮豬啊……”聲音是乞求。
“你們亂砍濫伐,亂捕濫獵,亂采濫挖,專跟政府作對啊!你們是些什麼東西?是哪一種野牲口?你們咋就不死絕呢?死絕了省得害我找我的麻煩啊!你們這些狗打匠,獵人,你們要翻天不是?”
文寇所長要他跟著自己往一個亂地方走去。白中秋磕磕絆絆走那坍塌台階斷磚碎瓦,就進了後院中的一道隔門,進了一棟破敗的房子。文寇所長用鑰匙把門打開,門吱呀一聲開了,黴氣就衝了出來。白中秋心想給我換地方哩,讓我更遭罪的地方哩。可是燈一拉開,豁然開朗。金黃色的燈光照著那四壁:哇,全是獵具,全是白雲坳子的打匠們使用過或很久沒見到了的老獵具。這麼多槍啊,你看,火槍、鳥槍、銃、自響槍、管子、墊槍、猛一摟、一把捏;短槍、一丈多的長槍——打鳥的;笨重的、輕靈的,胡桃木柄、紅樺柄、枸骨過冬青柄、五腳槭柄、楓香木柄、野核桃木柄;有精美的,有粗糙的;有刻了人名的,有刻了花紋的;有山牛皮做的背帶,有獸筋背帶,有拖拉機皮條背帶;有鋼箍、銅箍、鐵箍;有拴了小鏈,有拴了銅錢的,有拴了民國鎳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