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開始寫這部小說時,我焚了三炷香,並把我在神農架得到的那個老獵人的全套獵具拿出來——百年老銃、獵刀、牤筒、香簽筒、子彈袋、牛卵子皮火藥囊——放在前麵,遙對著神農架。我心裏默念著:神農架,請允許我寫這部小說。沒有回答,那就算是應了。我把該做的事做了。在我寫完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又焚了三炷香。我發現,那鋥亮的槍膛在我這三年的寫作時間裏悄悄鏽蝕了。
我對神農架說:對於你,我隻有崇敬,沒有褻瀆。我像一條山穀的喉嚨——如果我的喉嚨有這麼深的話,我要向你致敬,永遠,永遠。那裏有我這一輩子尋了多少地方將準備著向你傾吐的所有讚歌,那裏也有我這輩子經受過風霜雨雪後對人生的所有經驗性總結。
我激情澎湃,心情優美。主要的是,一旦書寫起你來,我就不再像一個城市的卑士,沒有多少狂妄,也不再無恥,走上了山的高處和深處,我的心中奔流的全是晶瑩的山濤,充滿著童貞般的歌頌和了解願望。這是多麼美妙!
銃、獵刀、牤筒、香簽筒、子彈袋、火藥囊,如今你們都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山裏人,一旦進入城裏,你們就不合適宜,灰頭土臉。可你們在我這裏不必自卑,用不著我來美化你們,你們也是英雄時代的莽器。現在,你們依然如此——誰又敢藐視你們?你們是與整座山、山上的植物、人、禽獸相關聯的,一座山千百年的麵目凝固在你們的形象或傳說中。一座山可以是一杆老銃,一棵草,一塊石頭。
這個二十多萬字的小說又怎能承載得起你們的偉大業績?你們這些粗陋、怪異、勇猛、智慧的英雄,卷起一陣陣腥風血雨,山岡上一片片哀號悲嗥。聲音終於消失了,山岡平靜了,你們也平靜了。可是,任何對你們的指責都是膚淺的,都是不夠資格的。
小說寫完的時候,一切都似乎結束了。那個獵人家族的悲劇在最後顯現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溫暖來——它可能代表了一座山的本質,一種生存的巨大詩意,像夕陽的暖照,又像朝暾的清冽。如果這座山峰在我們的文學中可以繼續存在的話——它叫“獵人峰”,我的文字不過是它山腰間的一道煙嵐,裝飾了它,或者依戀著它。我將甚感欣慰。我的全部的幸福都將向它飛去……
這樣的小說是十分難寫的,但是我冒著風險將它完成了,並且相信人們會產生興趣。原因在於,我或許超常地發揮了我的寫作才能,它或許是一個饒有趣味的故事和傳說,或者,它是一個巨大的寓言。我的野心也在此。
陳應鬆
2007年10月28日於神農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