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初夏的晚上,私營神農縣野豬繁殖場的文寇經理正在他的場裏呼呼大睡,忽然在夢中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在他耳畔、腦子和房子裏嗡嗡直響,神秘深邃,仿佛發自山洞或地底,忽大忽小,如暴雨前的遠雷。他以為是要下雨了,爬起來看天,卻感到胸口一陣揪心的疼痛。他坐臥不寧,心悸怔忡,他捂著胸仔細傾聽聲源,一切就在房子中。他循著那奇怪的聲音走上二樓。空曠的二樓正是他自辦的國內首家私人獵具收藏館,館名為新上任的縣長崔無際所題。因為少有人參觀,已灰塵滿屋,蛛網遍梁。槍、弓箭、鉤、叉、腳碼子、子彈袋、香簽筒、牤筒、刀、禽獸的骨架、爪子、標本,都靜靜地、乖張地懸掛在牆上,安放在玻璃櫃裏,木板台上;在電燈那冰涼的光暈裏,鑲嵌著玻璃眼珠的鷹張著巨大的翅膀作飛翔的姿勢,那眼裏是凶猛但虛幻的光。還有豪豬的眼、鼬獾的眼、猴子的眼、小野豬的眼、山貓的眼,詭詐的扒狗子的眼、溫順的白鹿的眼、狡猾的灰狼的眼……這些標本因製作工藝的粗糙和無人管理,皮枯毛落,填充物歪歪癟癟,嘴臉怪異,身體畸形,站姿僵硬,仿佛是被一個蹩腳的導演指揮的一出鬧劇中的難看亮相。又仿佛是一群饑餓的禽獸死後的樣子,全被饑餓折磨得呲牙咧嘴,失了光澤,共同死在某一個悲慘的瞬間。
他走過這些標本與獵具,依然追攆著那一直不停的嗡嗡鳴叫聲而去,胸口的疼痛無可遏止,好似有一萬把獵刀在攪動他的心髒,像一萬隻虎爪在抓撓他的肺腑。
他在一杆老槍麵前停住了——那聲音竟是從這杆槍裏發出的。他陡然想起來:這就是那神農架獵王白秀的那杆老槍,他的鎮館之寶哩!
槍,槍管裏嗡嗡直響。這讓人好生奇怪。文寇把耳朵貼近去,槍膛裏有如北風呼號,萬馬嘶鳴,千乘轟響,急切高亢,充沛駭然!……文寇飛快地思想著,他記起了有一種傳說中的龍吟劍,好像在古詩裏也有提到過的——夜半龍吟:那久經沙場征戰回來的利劍,會在夜深人靜時,發出虎嘯龍吟之聲。因為刀劍也是有靈魂的,那是英雄之氣在呼嘯,在吟唱,在回憶著自己熱血澎湃,金戈鐵馬,悲壯廝殺的過去……這就是龍吟之槍啊!這就是一個老獵人的精魂,一個森林和山岡的精魂,縈繞在槍膛裏,回蕩在槍口間,久久地、久久地呼喊著!……
他猛然感到:白秀老人死了。
因為他聽到,這是一支槍的絕唱。
事實正是這樣。
幾天以後他打聽到,白秀真的死了。
那幾天,白秀老人有些清醒,就回到了白雲坳小住,發現自己的槍不見了,向老表妹楊丫兒和孫子、孫媳婦要槍。白椿隻好說出實情:槍早讓他爹給賣了。白秀老人就去白中秋墳頭討槍。叩遍墳頭,白中秋不理。白秀老人又去山裏找大兒子白大年討槍。
沒有了槍,魂就沒了。
正是苞穀拔節的時候,白秀老人從山裏回來,蓬頭垢麵,倦怠至極,就在白椿夫妻製種的種苞穀地裏睡了一覺,發現有頭野豬也在苞穀地裏睡覺。可他沒覺得那是野豬在睡覺,以為是頭被鐵貓子夾死或中了墊槍的野豬,就踢了一腳,那野豬騰起來就咬白秀。等人們發現老人時,老人已被野豬咬死,全身有六十多處傷。白秀老人死時,獵人峰掛了三條彩虹,這是那天的奇異天象和異兆。白秀老人給咬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慘不忍睹。
白秀老人就埋在了獵人峰下,鎮裏給了一口棺材的錢。墳前有一塊小小的墓碑,上刻著:
白秀同誌永垂不朽
是水布鎮委、鎮人民政府立的。這片高山密林默默地收藏了他,就像收藏他的先輩和後代。就像收藏所有衰老死去或無辜死去的人。
山岡一成不變,生活一如既往。鷂鷹在天空中緊盯著河穀的動靜,依然把它們的巢穴築在懸崖的最高處;齧齒類動物在地底下掘進著;草食類動物在人跡罕至的高山上啃吃著堅硬的野草;肉食類動物依然在漫無目的地行走,尋找著所剩無幾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