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可泣。他不能。陳子昂可登幽州台或歌或泣,可他蘇漓江,不可立於市井之中當街痛哭。
生命如煙花一般婉轉沉重至不可述說。他是個晴朗的男人,想要過上晴朗無比的生活。為什麼,他會這麼失望呢。這和他想要的那種生活多麼遠,多麼地遠。他不知道怎麼命運對於他來說?,是如此錯綜複雜的一出折子戲,在每個自以為會順當的時候突生波瀾,顛覆平靜。一切又開始混亂起來。他無法以自身的力量去抵抗時間和世事。漓江轉身,去了上夜校的那間大學。正是黃昏時分,殘陽鋪天蓋地,天空血紅淡黃,遠遠地有一圈黑色的光,很詭異。他沿著操場走著,看到主席台處紅旗獵獵飄揚,突然記起自己小時候很羨慕班級裏的優秀生在周一早晨可以升旗。在幼時的他看來,這是最光榮的事情,比什麼都值得自豪。
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很多大學生蜂擁著去食堂,有人拎著不鏽鋼食盒,敲得叮當響,大聲說著話,呼朋引伴,生命一派熱鬧繁華。
漓江看著他們從自己麵前經過,他站在萬人鼎沸的操場茫然四顧,隻覺得心內很荒涼很冷。為什麼別人可以那樣無憂無慮,而自己不能夠?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命運是被誰弄髒弄壞,又是誰在上麵踩了一腳?總以為,活著終究是好的,生命會有所希望。
但是為什麼,陽光如斯暴烈,眼前卻一片漆黑。
漓江看到有個年輕孩子,穿T恤仔褲,沉默地在籃球場上打球,許久投不進一個。球一下一下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篤篤的,孤單的。他看著那個孩子,嘴角露出微笑。若幹年前,在某間中學校園的冬日早晨,他也曾經這樣打過球,然後認識了這一生的愛人,從此不離不棄。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漓江歎了口氣,離開學校,向右轉,前麵不遠處有一片排擋,經營各種廉價而美味的食物。他在其中坐下,胡亂叫了點吃食,又要了兩瓶酒,喝了下去。那酒非常烈而且甘醇,喝下去血管裏會突突地跳著,有著刺刀見紅般的暢快淋漓。
不醉,酒就沒有意義。如果就這麼醉過去,醉過去,就好了。可是沒有,他仍然清醒著。
他坐在那裏發呆,直到排擋快要收攤的時候。
他用身上最後5塊錢付了帳,故意砸破酒瓶,狠狠地砸到清冷的地麵,瓶子發出清脆的破裂聲。有人在旁邊竊竊私語,說:“這人怕是醉了。”
漓江笑笑。他當然沒有醉。不過是借酒裝瘋而已。他摔碎了兩個瓶子,嫌不過癮,又抓了幾個來砸,哈哈大笑。
仿佛青春自此破裂。
當他回到家中,許顏已經睡著了,她應該是剛洗過澡的,發絲濕漉漉的,散發出清香的氣味。她穿著白色的睡裙,有種甜美而天真的誘惑,像小妖精洛麗塔。她的手邊放著一本張愛玲的小說集,漓江拿起來翻了翻,知道許顏看的是那篇《金鎖記》。
許顏在這篇故事中間夾了一張折了四折的彩色信箋,她喜歡在漂亮的紙上寫字,明星印在背麵,那麼好看。漓江展開看,是她摘抄文中的幾段話,用天藍色的圓珠筆寫下,有一股清淡的香味,很好聞,也有點憂鬱的感覺。她的字並不算好,字體舞舞抓抓,漓江看在眼裏,隻覺滿眼溫暖。
這個故事漓江看過,他還記得主人公叫作七巧,那個人物太鮮明了,她付出青春,到年老時獲得金子,不惜人性扭曲。漓江覺得這樣的方式其實也和自己相似,隻是他沒有那樣直接明了,但他還是在花費多少好時光,為了更多的錢。錢就是自由,這是金手指寫在牆上的神喻。饑腸漉漉的人握著一塊錢走進超市,除了果腹,沒有挑選口味的餘地。在漓江此刻,沒有什麼是比金錢更美好的東西了。他已經無路可退,隻能不擇手段,並且不給自己失手的機會。漓江關了燈,坐在黑暗裏抽煙。他想,也許必須做出決定了。
是不是有一種人生,如同第一筆就錯了的畫,隻好一路潦草下去?當別的男孩子還在大學校園裏玩球、溜冰、怯怯地心儀著某個女孩的年紀,漓江已在社會上奔波數載,深刻明了生的艱難與無可奈何。
是,人人都將要如此。可如果可以晚幾年,是否有些悲哀就能躲過去?還是根本就躲不了?漓江很少這樣自憐自傷,卻停止不了自己的思想。
許久後,許顏醒了,隨手擰開床邊的燈,看到漓江坐在她身邊,笑了:“漓江,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們很有錢很有錢了,一起去北京旅遊呢!”她笑得前俯後仰,抓住漓江的手搖晃,像小羊羔在搖鈴鐺,嬌憨無比。
漓江看著她,他是如此貪戀她的歡顏,連責備她一句,也是舍不得的。可他到底沒能忍住,問了出來:“你找過秦力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