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左邊牙疼,右邊臉腫,鼓得像個透明的白饅頭。我把那些剛出鍋的饅頭擺放進籠屜裏,燙得我直甩手。這是我唯一能幹的事,牙疼得我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我媽說,那你就把饅頭收拾出來。她和我爸去南大街碼磚,五車磚卸在那裏,我們家要在南街上建新房子。收拾好饅頭天暗下來,花街的天黑得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早,這我早就知道。大喇叭裏經常說,某某地方太陽正好,這種時候,花街的天已經黑了。我把饅頭收拾好,香氣起伏,白白胖胖,我抱著腮幫子想象幾隻比針還細的小蟲子在我牙裏亂鑽。醫生說,牙疼是因為生了蟲子。蟲子像針一樣往牙裏鑽。
叔叔在門外抽了兩下鼻子,說:“嗯,香。我聞到了。”我還沒來得及把饅頭蓋上他就進來了。他裝模作樣地把鼻子朝房梁上伸,青磚灰瓦,青苔爬滿白牆,這是瘦小的老房子,我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我猜有幾百年了。叔叔說,“你猜我吃不吃你們家饅頭?”
“不吃。”我用籠布把饅頭蓋上。
“你猜錯了,”叔叔說,拉開籠布,抓個饅頭就往嘴裏塞。“我吃。辣椒呢?”人已經往碗櫥那裏走了。他知道辣椒還在上次他放的地方。那碗辣椒也是他自己調的。一碗幹辣椒麵,一大勺滾沸的油澆上去,嗆死人的香,然後是醬油、味精、芝麻麵。叔叔說,我看皇帝他媽媽的也吃不上這樣好的菜。我們一家都不能吃辣。他把辣椒抹在饅頭上吃。吃得窮凶極惡。
“你知道饅頭像什麼?”他問我。我指指自己的臉。叔叔就笑了,“像女人,”他伸手要去拿第二個饅頭,“說了你也不懂。個小東西。”我立馬將籠布捂住。他以為自己什麼都懂。叔叔吧嗒一下嘴說,“小氣鬼。”從懷裏摸出一張小唱片來。紅色,紋路清晰,比他過去給我的舊唱片要小巧。我鬆開手,把唱片翻過來掉過去地看。
這不是我最想要的唱片。我想要那張藍色的,比這個厚實,比天還要藍。
三個月前我就開始要那張藍唱片。他不答應,要等壞了再給我。所有好唱片都是公家的財產。我叔叔在大隊部做廣播員,主要任務是向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播送通知,傳達上麵的精神,召集領導到大隊部開會,提前告訴我們今天晚上放什麼電影,還有就是早晚定點廣播中央新聞,然後在大家都清閑的時候播放音樂。就是放歌給我們聽。《紅太陽》。《我的中國心》。《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在希望的田野上》。《大海啊,故鄉》。《牡丹之歌》。還有《軍港之夜》和《牧羊曲》。這些歌都在唱片上,在一圈圈細密的紋路裏。唱針在紋路裏轉圈,蔣大為和朱明瑛他們就開始唱歌。他們的嗓子很好。如果他們唱不了了,那就說明唱片壞了,叔叔就可以把壞唱片送給我了。我希望他們都唱不了了。
“等壞了再說,”叔叔說。
我把小拇指插進唱片中央的小孔裏,轉動唱片,另一隻手的食指落在上麵當唱針。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們都唱不了,這很好,唱片是我的了。誰都沒聽過的聲音從我心底裏泛上來,落到唱片上。開始唱歌,我叔叔聽不見。像我的牙疼他看不見。那張藍的,等壞了再說。
“你也吃,”叔叔把第四個饅頭掰一半給我。我抱著唱片倒一碗熱水,煊軟的饅頭蘸上水,我的病牙無法接受比這更硬的食物。“一會兒我給你放首歌,你從來沒聽過的。”叔叔抹抹嘴就去廣播室了。播送中央新聞之前都要放上十幾分鍾的歌。
這一年我叔叔二十歲,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在大隊部當播音員。街上的人都斜著眼說這活兒好啊,屁事沒有,不就掐著點兒摁摁幾個鈕、說幾句話嘛,舒服得腳能抽筋。我叔叔饅頭夠了,辣椒也到位了,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一路和臨街的人家打招呼,天徹底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