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叔叔當然不可能去幫我爸媽碼磚,他和七萬還有那幫二流子湊了錢,在鐵皮屋裏豐盛地款待了城裏人。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打掃好鐵皮屋,讓二流子們分頭去召集熟人,新聞一播完就開始學跳舞。霹靂舞。太空霹靂舞。一點沒錯,就是這名字。他們從遙遠的北京來,是一對喜歡漫遊的年輕人。一輛摩托車,兩個人,要走遍大江南北。
我爸媽對叔叔無可奈何,“陪客人”是最好的理由。他們繼續從鄰居家扯出一根電線,在十五之光的電燈底下碼磚。蓋三間屋和一個院子竟然要那麼多的磚。病牙讓我無所事事,我去鐵皮屋隻是為了看那兩個城裏人。人那叫一個多,為了擠進去我差點把腫脹的腮幫子擠破。大部分人和我一樣,是衝著兩個洋氣的陌生人來的。當然他們倆的舞跳得也好,即使你一點看不懂你也能看出來他們跳得非常好。他們在用白粉筆畫定的一個圈子裏跳。這叫“滑步”。這叫“擦玻璃”。這叫“登山步”。這叫“拽鋼絲”。這曲子叫《荷東》。《荷東》知道嗎?就是《荷李活東方明星舞會》。“荷李活”知道嗎?就是好萊塢。這曲子叫《猛士》。這是迪斯科。我叔叔他們一個勁兒地點頭。他們既懂又不懂。在這個偏遠的花街,一切都可以知道,一切也都可以不知道。
一幫二流子算是開了眼了。我叔叔學得最好。他對馬尾巴男人崇拜不已,連對方的長頭發也喜歡。教到最後,馬尾巴累出了一身汗,為了涼快他把頭發散開。濃黑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從後麵看反正不像男人。那女的也累得夠嗆,一晚上喝了六瓶汽水。出汗的樣子也很好看。
他們說:“要聽最好的音樂。原聲的。《荷東》,《猛士》。聽過那首《巴比倫河》嗎?”
我叔叔和二流子們跟著說:“嗯,聽原聲的。”
那天晚上他們住在叔叔的廣播室裏。夜裏弄出了一點動靜。馬尾巴把麥克風和擴音器打開了,見到這兩樣東西他就想唱兩句,真的就唱了。半夜三更四條街都睡了,馬尾巴唱了一首《流浪之歌》。夜半歌聲在花街就相當於地震,等大家從睡夢裏清醒過來,大喇叭又關掉了。一家人隻好狐疑地看著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夢裏聽見了稀奇古怪的歌。
第二天黎明,早起的大隊部領導敲響廣播室的門,半天才出來一個隻穿內褲的人,一身精幹的白肉,眼睛還沒睜開,披散一頭長發,我們領導嚇得踩了煤球似的跳起來,沒分出男女。這時候從床上傳來女人的聲音:“誰呀?”接著就有一個女人從被窩裏支起身,上半身也是光的。領導轉身就跑,到了大隊部門口才停下來,點上煙想,媽的,見了鬼了,哪來的女人,那是陳平麼?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叔叔跟領導解釋了不下八次,那就是兩個客人,過路的朋友。領導臉一撂,過路的神仙也不行。知道這是啥地方麼?大隊部的喉舌,他媽的重地。以後,外人一根腳趾頭都不許杵進來。叔叔頭都快點暈了,是,是,是是。答應完了,還是讓我進來了。我不是外人。叔叔送走了兩個北京人,一直琢磨到哪裏搞兩盤原聲的《荷東》和《猛士》。人家說了,要聽原聲的。他想去趟市裏,就屁顛屁顛地跑到我家,見到我爸媽熱情洋溢地說:“哥,嫂,忙哪。”我們正在吃晚飯,爸媽裝作沒看見。叔叔就對我堆出一臉的笑,“你猜我吃不吃你家的飯?”
我說:“吃。”
“你猜對了,”叔叔說,徑直去碗櫥裏拿他的碗筷和辣椒。盛好飯坐下,他小聲對我說,“得請你幫個忙。”
播新聞、放音樂的事我懂,不就幾個按鈕麼,早學會了。第二天一早正播新聞,叔叔把我帶到廣播室,擴音器上貼一張紙條,提醒我哪個點兒放音樂,哪個點兒播晚新聞。他擔心晚上不能及時趕回來。臨走時特地囑咐,千萬別放那盤打閃的磁帶。那天叔叔騎一輛五成新的永久牌載重自行車去市裏,一路狂奔,當天打來回,兩百五十裏路。晚新聞之前五分鍾回到廣播室,我正在播放那張藍唱片。整整一天都讓它轉來轉去。這是得到它的唯一辦法,我得讓它盡快轉壞掉。四條街上的人聽了一天藍色的音樂。
“快,準備新聞,”叔叔風塵仆仆地說,扔下包就開始解褲子。“疼死我了。”他把內褲的兩個角拉上去,因為長時間騎車,大腿根磨出了血。
我去翻他的包。一般來說,叔叔出去總會給我帶回點好東西。兩本小人書,《少林寺》,我喜歡覺遠和牧羊姑娘白無瑕。三盤磁帶,我掂了掂,有點重。
“真他媽好聽,”叔叔說,“我借店裏的機子聽了整整一個鍾頭。要不早到家了。”
叔叔硬拉著我跟他一起聽新買的磁帶。的確是個好東西,和那摩托車上聲音一樣,甚至更好,從一個幹淨的夏天中午裏傳過來的。叔叔跟著扭起來,有點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