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那盤磁帶是叔叔從收音機裏錄下的。剛開始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覺得不一樣。竟然會有這樣的音樂,一聽就讓人全身不安分。有點怪。聽幾次也就扔下了。前些天突然在電視上看見幾個穿著金光閃閃衣服的年輕人跳動作怪異的舞蹈,伴奏的就是他之前錄過的音樂。這一回他喜歡的是那種怪異的舞蹈,有點神經質,慢的時候覺得活著都很艱難,快的時候則完全隨心所欲,胳膊腿亂掄亂甩,無所顧忌,尤其是動作的轉折過渡依賴一個個身體關節讓我叔叔感到新奇和好玩。他把磁帶找出來,一個人在廣播室裏一遍遍聽,身體跟著動起來。就喜歡上了。我叔叔來到七萬的美發室裏,對聚在鐵皮屋裏的二流子們說:

“聽過那種音樂嗎?看過那種舞嗎?”

他們說:“聽過。看過。就是不會跳。”

我叔叔整天跟廣播打交道,大家都認為他對藝術這東西懂。我叔叔當仁不讓,說:“既然這樣,我來教。”把廣播室的錄音機拎過來,不管對不對就扭起來。不太像,甚至很不像,但也隻好這樣了。

長頭發的二流子們喜歡得不行。這家夥懂藝術。我叔叔跳啥是啥。

在花街這樣的地方,任何外來的東西都隻能慢熱,但是舞蹈例外,它能讓年輕人動。激烈的動起來的生活充滿魅惑,是好日子。開始三兩個人跟著叔叔跳,然後五六個人,現在已經到了兩位數。兩位數的二流子一到晚上就聚在七萬的美發室裏,心裏癢得難受,希望我叔叔過去幫他們撓。在大喇叭裏放,也是他們的主意,好玩的東西,讓大家都聽聽嘛。

布滿閃電的音樂大喇叭裏一共放了三次,第三次正在響,大隊部領導衝到廣播室,對我叔叔大喊:陳平,停!我叔叔叫陳平,正在跟著音樂一波三折地扭胳膊。四條街上的一大部分人耳朵受不了,領導耳朵也受不了。什麼玩意啊,亂糟糟的怪叫,關掉。

父母的話可以不聽,領導的話不行。我叔叔此後再沒有在大喇叭裏播放帶閃電的音樂。要聽私下裏聽,或者到七萬的鐵皮屋裏聽。聚到美發室裏的人更多了,姑娘們偶爾也會過來看看,嫌擠了。七萬就和幾個二流子把他的床和堆放的雜物清理出來,該去哪去哪,反正場子得騰出來。七萬跳不了舞,他個瘸子,動起來找不到平衡。但他願意大家都來,人氣旺生意就好,沒有誰的頭發不得不理,但你整天在剃頭匠麵前轉,可理可不理的時候就理了吧。他希望他的鐵皮屋裏能把全世界的年輕人都裝下。

騰地方那天我叔叔也在,他隨便放了一張唱片讓大喇叭自己響,跑過來規劃七萬的鐵皮屋,如何布置才能最科學地利用空間。跳舞是門藝術,藝術也就是科學。我爸媽在碼磚頭,累得直不起來腰,他們差我去叫叔叔。我們幹活都累死了,你還在那裏瞎折騰。我也很生氣,抱著腮幫子歪著腦袋來到美發室前。一輛巨大的電驢子從花街上衝過來,我趕緊避到路邊。一個女聲叫:“停下!”電驢子嘎吱就停下了。我才看清電驢子究竟有多大,很大,我從來沒見過那樣大的電驢子。我聽說,大的電驢子就得叫摩托車了。那輛摩托車很大,頭高尾低,寬闊得像隻船,跑起來的感覺如同船在逆水而行。問題是,那摩托車還放著音樂,和叔叔在大喇叭裏放過的一模一樣,但聲音更好,清晰,彌散,像是從火熱幹淨的地方傳過來的。車頭和車屁股上有紅藍兩色的燈在交錯閃爍。我在電視裏都沒見過。車上兩個人,男的一隻腳撐地,長頭發紮成馬尾巴,胡子隻留了下巴上的一小撮,戴大墨鏡。女的坐在後麵,大墨鏡後麵是一張雪白好看的臉,穿一身鬆鬆垮垮的綠軍裝。她抱著男的腰又叫:

“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