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出七萬美發室的男女二流子們人手一盤磁帶,在家裏認真學習。到了晚上,又集中到美發室,我叔叔在那裏。他跳得最好。那段時間陰雨連綿,什麼事情都幹不了,我爸沒事就穿著雨衣去到宅基地轉悠,為開不了工急得嘴角上火。雨停了,二流子們說,老聽這幾盤帶子耳朵都起繭子了,陳平,再搞點新的吧。我叔叔也膩了,決定第三次進城。
這一次叔叔在城裏臨時改變主意,待了三天。幸虧我知道該怎麼擺弄那些開關,幸虧領導那幾天沒有事情要廣播,我爸跟我一起住在廣播室裏才沒有被發現。那三天我一遍遍地播放藍色音樂,開始我依然希望它突然壞掉,但聽著聽著,竟隱隱地恐懼起來,怕它突然壞掉。壞掉它就屬於我了,可是藍色的音樂就沒了。我看著唱片一圈圈地轉,猶豫不決。
叔叔回到家時,看起來人老了好幾歲,頭發亂了,胡子也長了,累得兩眼迷離。我爸狠狠地訓了他一頓。叔叔說,就是覺得城裏好玩,多轉了兩天,又沒偷沒搶。他沒說實話,兩天之後他跟我說,其實他是留在城裏看演出了,人家那霹靂舞跳得,他媽的,比前些天那兩個北京人還好。他忍不住就看了兩天,一天一場。為了看那半個多小時的霹靂舞,他不得不在城裏耗上一天。其他時候他去城市裏找便宜的舞廳,看別人跳,然後自己也混進去跳。我叔叔在廣播室裏換上新買的磁帶,激情澎湃地向我展示剛剛取得巨大進步的太空霹靂舞。
“怎麼樣?”跳完了他問我。
“好。”
“好成什麼樣?”
“好得我說不出來。”
“個小東西。”叔叔說,“我跟你說,好東西都在外邊。咱們花街,沒什麼意思。”
我對他翻翻白眼。沒聽明白。
“外麵好玩,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怎麼說呢,外麵就是大,好。跟咱們完全不一樣。”
我把這話說給我爸聽,他哼了一聲說:“天上好,沒梯子!”當時我爸正忙著找人挖地基,懶得理會我叔叔的事。經過七萬的美發室,一聲令下把叔叔揪了出來。我叔叔大白天也跳得一身汗,襯衫塞在喇叭褲裏,上麵的三個紐扣解開,露出一大片胸膛,在屋裏也戴著個蛤蟆鏡。我爸說:“看你那流氓樣兒,給我打地基去!”
叔叔幹活三心二意,地基沒打好又進城了。到我們家房子開始正式建造,叔叔去了三趟城裏,然後就辭掉廣播員不幹了。有人給大隊部領導寫匿名信,連著三封,說他帶著幾個大姑娘在鐵皮屋裏搞流氓活動。哪有舞那樣跳的?衣服脫了半截,男人女人都跟條蛇似的往外吐信子,還手拉手、臉貼臉。當麵都這樣流氓,背地裏不知道怎麼傷風敗俗。領導知道就是跳個怪異的舞而已,沒人理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但現在三道金牌來了,就得拿出點樣子了。領導說:
“要麼你跳舞,要麼好好地當你的廣播員,沒第三條路。”
我叔叔說:“那我辭職。”
四條街都認為我叔叔瘋了。那不三不四的破舞有什麼好跳的。但我叔叔真的就不幹了,把鋪蓋從廣播室裏搬回家,然後從一本雜誌裏抽出那張藍色唱片遞給我。
“壞了?”我猛地一下揪心。
“沒壞,”叔叔說,“我花錢買出來的。”
我長舒一口氣。可是我們家沒唱片機。
“過兩天我幫你買一台。”
叔叔第二天離開了花街。他在枕頭底下塞了張紙條,寫著:我去漫遊,勿念。“漫遊”這個詞讓我想起長頭發的陌生人。當時我並不十分明白什麼叫“漫遊”,但迷迷糊糊覺得這個美好的詞隻適合那對騎摩托車的北京男女,我叔叔用它純屬矯情。叔叔出走之後,全家隻有我一個人著急,我希望他早點回來,最好右手上提一台唱片機。藍色唱片擺在我屋子裏最顯眼的地方,我想讓它早點發出聲音。我的牙依然疼,小蟲子出來了牙還在疼。隻好照呂子良的方子重新開始喝中藥,熬過的藥渣撒在十字路口讓很多人踩。家裏的其他人不著急是因為他們很生氣,為叔叔的不務正業生氣,為丟掉一個好工作生氣,為不願意幫我們家蓋房子生氣。我奶奶跺著腳說:
“個死小鬼,有本事我死了你也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