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中間斷斷續續又下了幾場雨,新房子進度緩慢。到深秋,天涼起來,我的左牙依然疼,右臉已經腫得完全透明,照鏡子我自己都能看見有東西在皮膚下麵晃蕩。牙齒變軟,連蘸過水的新饅頭也咬不動了。如果不喝稀飯我隻能餓死。中藥再也喝不動,一喝就吐,我跟正在煎藥的奶奶說,還是讓我死了吧。我奶奶就躲著腳對我爸說:

“治,到天上也得把我孫子治好!”

我爸決定帶我進城,都說城裏有家軍隊的醫院好。臨出門那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捧著腮幫子喝稀飯,院門被撞開了,我叔叔像個乞丐走進來,頭發如同鳥窩,胡子隻刮了左半邊,右邊雜亂蓬鬆,好像右腮幫和我一樣腫起來了。我慢慢站起來,但是他的右手裏提的隻是一隻破爛的大箱子。叔叔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對我笑笑說:

“你猜我吃不吃你們家飯?”

我說:“吃。”

我叔叔坐到桌邊的馬紮上,說:“你猜錯了,我吃不下。”

我爸隻是盯著他看。我媽站起來盛了一碗飯端到叔叔跟前。

“你猜我吃不吃你們家飯?”叔叔又問。

我爸哼一聲:“什麼時候了還有這閑情!”

我隻好說:“不吃。”

“你猜錯了,”叔叔說,彎腰開始打開他的破箱子。“我吃。”箱子裏有台半新的唱片機。“我的錢隻夠買台舊的了,”叔叔說,端起稀飯就往嘴裏倒。白瓷碗遮住了叔叔的臉,等碗放下來,我看見叔叔淚流滿麵。

我爸又哼一聲:“自作自受。”我迫不及待地從房間裏拿來藍唱片,要裝到唱片機上。我爸背起包,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拎,“都幾點了,趕不上車了!”

因為沒能聽到藍唱片,去城裏的一路上我都不高興。那家軍隊醫院的確很厲害,戴大口罩的醫生從我上顎腫脹的地方切下一小塊肉,第二天就對我爸說,問題不大。我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星期,吃了很多藥,打了很多針,掛了很多瓶鹽水,出院時牙已經不疼了,右腮也平複了下去。

回到家,我看見叔叔躺在床上,左腿包著夾板和厚厚的繃帶。他幫忙給我們家蓋房子,累了坐在砂石上抽煙,腳手架上掉下來一堆磚頭正好砸在他伸出來的左腿上。他疼得鬼哭狼嚎。為這事我爸一到家就和我媽吵架,砸成這樣怎麼跟爺爺奶奶交代。那是他親弟弟,還這麼年輕,萬一腿腳恢複不好,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媽委屈地說,又不是她砸的,是我叔叔幹活時心不在焉,手裏麵超過兩塊磚就累得像在夢遊。

新房子繼續蓋,我的病牙不疼了,叔叔的腿還綁著夾板和繃帶。我慢慢開始能吃饅頭,吃蘿卜和啃骨頭,空閑的時候打開唱片機,藍唱片一圈一圈地轉,聲音很好,幹淨的、藍色的小提琴《梁祝》。照醫生的指示,我叔叔的傷腿經常要吊起來,他就躺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說話。他說到迪斯科、《荷東》、太空霹靂舞、漫遊、出走,說到舞廳、演出和草台班子,還說到城市、鄉村、困頓和被拋棄,以及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錢和那台舊唱片機。

我基本上明白他想跟著音樂激烈地跳舞,想漫遊和自力更生,想靠自己生活然後自由自在地走遍大江南北。但是我叔叔失敗了,他的失敗的舞廳和草台班子的演出。概括地說,生活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叔叔一本正經地跟我說,也不是我想像的那樣,舞廳和草台班子很好玩,滿世界晃蕩也很好玩,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是沒能走遠。叔叔說,算了,我也說不清楚,跟你更說不清楚,我有他娘的一肚子故事。反正我現在是頂著一頭亂發回來了,你都看見了。

叔叔的確沒說清楚,我也的確沒聽懂,我說好吧,那就留著以後慢慢跟我講。

就讓那些沒說出來可能也說不清楚的故事成為另外一篇小說吧。

而現在,叔叔的腿被磚頭砸斷,他躺在床上偶爾晃悠另外一條好腿,不太像一個痛苦的病人。他讓我給他放唱片。為了有益於骨頭的恢複,我自作主張給他放了藍唱片。他問能換一個曲子嗎?我說不行,我隻能給你沒完沒了地放藍唱片。我的牙不疼,臉不腫,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心情不錯。

這一年舊曆年底,我叔叔能扶著我們家新房子的牆壁慢慢走,很顯然,他注定要成為一個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