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社會(1 / 2)

永遠戴著一頂小黃帽,鬢角的頭發零亂在外邊,圍裙從來沒有幹淨過,聽見“蘿卜湯”三個字傳入耳膜,而後上達大腦中樞,取碗,掌勺,舀湯,端湯,打卡。兩個眼珠子從來不動,端湯時大拇指永遠在湯裏插著,她專注地像個機器。學校餐廳經常出現新麵孔,少了老麵孔,但這個打湯的機器永遠在運轉。她的世界隻有一尺大,她的人生隻有一勺長。

你活著是不是個悲劇呢?你從不痛苦從不快樂麼?

張豆豆喝完湯,離開了。

火車上人不是很多,他坐在貧民區,但值得慶幸的是,自己靠著窗戶。身旁的大叔大嬸們光著膀子鬥地主,脫掉鞋子的腳,套著一雙看不出幹淨的黑襪子,露出白森森的大腳指,指甲很長,裏麵黑色的汙泥在悄悄地發酵。大家的灑脫讓張豆豆不太舒服。他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的風景,群山糾紛,大河激蕩,隱隱青雲之下,一片青黃紅綠。水牛在田裏吃草,身後跟著兩隻白鷺,鮮綠的墳堆前悠閑地立著一個黑乎乎的墓碑。近晚的時候,火車鑽進山裏,大家吃起了泡麵,他的眼睛卻從未離開過窗外。沿路衰敝的房子吊著昏黃的燈泡,門框上是泛白殘破的對聯,炊煙青青,像道即將逝去的幽魂,慢慢盤旋,不忍離去。背簍上粗壯的麻繩勒進了耄耋老者鬆弛的皮膚,未知他們佝僂的脊背還能載動多少歲月。

這是張豆豆第二次坐火車。自四年前他離開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故鄉是個記憶中的事物,就像童年,似乎甜蜜,卻總充滿遺憾,就算有心,也再無法觸摸。

黃昏總是帶著抑鬱而來,他們是一對孿生姊妹,隻顧自己妖豔的晚裝,從不理人類的愁腸。張豆豆掏出手機,解鎖,撥開通訊錄,出現四個名字。班主任、家、雨雪霏霏、外賣。他刪除了外賣,手機又減負了,自己的心情卻更加沉重了。他打開家,看了看那個固定電話,猶豫了好一陣,終於沒有去撥。

這個世界,芸芸眾生,誰才是拿針縫他斷腸的人?

外麵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了,夜色中一輪玄月發著幽黃的冷光,泡麵的味道也漸漸淡了。

張豆豆走在村子的路上,天有些昏黃的暗,像日食一般,沒有人。他穿過胡麻地,看到家裏的木大門有些朽爛,頂子上長著些蒿子,一動不動。正在有些傷心的時候,父親背著背簍出來了,“吆,豆豆回來了,這幾年不見,白了,胖了麼。趕緊進去,你媽在房裏呢,我去給牛添點草”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帶著他那讓人無法捉摸的眼神。“昂,知道了,爸爸。”張豆豆走進了院子,隔著玻璃看到了母親坐在炕沿納鞋底,頭發亂糟糟的,穿著件小紅襖。張豆豆走了進去。母親抬起頭來,表情詭異:“吆,我娃回來了,快坐下。”張豆豆坐下來,不知道說什麼好。“媽有時候想著,以後死了,魂影子就坐在這個炕沿上看你在電視上也像人家娃娃一樣,又唱又跳的。”母親的針又從鞋幫穿過。“唱歌跳舞有啥了不起的,等我以後當上國家主席了在新聞聯播裏出來,那才厲害呢。”他不自在的低頭答應著。“你個害淞驢日的幾年了也不回來,把你媽都想死了。”母親突然哭了起來。張豆豆心裏一陣難過,抬頭一看,母親的頭全白了,臉上一臉的皺紋,變得和死去的外婆一摸一樣。那張臉越來越大,慢慢地向自己逼近,分明就是外婆,她已經死去好久了。張豆豆跳下炕,向外奪命而逃,後麵隻有一張外婆的臉在後緊追。這個世界寂靜一片,長滿了蒿草。跑到鄰居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幼時玩伴四肢拴著繩子,被吊在大門上,身上是熊熊大火,並無聲息,隻有屍油一滴一滴地下滴著。他拐彎跑進一個小道,直到聽不見後麵的聲音就躲進了路邊的玉米秸稈中,從那細小的縫隙裏,他看見外婆的那張臉像擰緊了油門的摩托,飛馳而過。他剛輕輕地吐了口氣,那張臉就出現在那縫隙裏,那麼的蒼老,那麼的扭曲,帶著詭秘的笑容,從那縫隙中迅速撲麵而來。“啊......!”張豆豆驚叫了一聲,眼前一片沉寂,有人扒在桌上睡覺,有人還在輕輕低語。旁邊的大叔抬起迷離的眼,似笑非笑地瞅了瞅他,又把頭埋下去繼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