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氣無力地把大使的撤出通知重複了一遍,根本不敢看他倆的表情,連我自己都邁不過去的門檻,我不知道要怎麼勸他倆邁過去。當我說完最後一個字,聽到“哐當”一聲,猛地抬起頭,看見從椅子上彈起來的楊小勇,煩躁地在房間裏打著轉,像是想找個出口發泄一下,卻無從尋覓的困獸。
“那天,我有事去大使館,還遇見張維秋大使了呢。”冀惠彥拿起一根我的香煙,也不抽,就那樣拿在手裏,悶悶地說,“他跟我說,他們要撤了。我說,那你們撤吧,我們幹脆住到大使館來得了,還能省點錢。”
我苦笑地看著他,也就是老冀了,這時候,還想著說點玩笑話。他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大使館有好幾輛好車啊,還有一輛奔馳600,他們都開不走,我還跟他們說,把鑰匙留給我們,你們先撤,如果戰爭一旦打起來,我們實在待不住了,還能把車給你開出來,也算是保衛國家財產了。哪裏想到,我們也得一起撤啊。”
“撤什麼撤!”楊小勇的情緒依然很激動,“我反正無所謂,你們說不撤,我就不撤,都待到這時候了,眼瞅著就是大新聞大事件,怎麼能撤呢!”
我張張嘴,又閉上,有些話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房間的天花板上,那盞不怎麼亮的吊燈,像是感受到了我們情緒的躁動,有些輕微地搖擺,昏黃的光亮搖搖蕩蕩,照著地上的影子,捉不住,也停不下來。
我心裏很明白,這次我接到的,是一個命令。之前跟台裏所有的商量和要求,得到的回複就是,要聽從使館的意見,聽從統一安排。而且,前兩天台裏也發來了傳真,再次重申隨使館留守人員撤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再去跟台裏解釋,顯然無濟於事,眼前的路好像隻剩下了一條,但是要我們放棄拋擲在這裏的所有期盼和理想,去踏上這條路,我們隻覺得心裏被割了一塊,腿裏被灌了鉛。
“不撤,想辦法,堅決不能走!”我沉默了半天,突然就這麼說了一句,適才反複的思慮全部白費了,脫口而出的才是真實的想法。
冀惠彥和楊小勇立刻跟上,“是啊!走了的話,想再進來就很難了!”
必須想辦法,然而卻好像沒有辦法,我們很理解台裏和外交部門的良苦用心,戰爭一旦爆發,危機四伏,無人有“免死金牌”,台裏把我們派出來,就要對我們的安全負責任,我們留在這裏,對台裏和外交部門來說,都是不小的壓力。但是對於我們仨,我們作為記者,這樣的報道機會百年不遇,一輩子可能就這麼一搏,怎麼舍得就這樣眼看著烽火彼岸,卻白白放手?
那天晚上,我難得地失眠了,平常六七點起床,忙上一整天,晚上一沾枕頭立刻睡著,連夢都沒有。但那天晚上我沒法睡,一直在反胃。這是老毛病了,平時工作起來亢奮的時候沒什麼事,一旦神經緊張,情緒激動,就會莫名其妙地胃脹痛。這種狀態一直持續著,斷斷續續地睡著和醒來,猛然一個激靈,已經能看到17日淩晨的蒙蒙亮了。
18日早上就要集合了,一想到這個,我就慌得再也睡不著,連忙爬起來,去敲冀惠彥的門,再過一會兒,楊小勇也起來了,我們仨就迷糊而又清醒地,坐在那兒合計。唯一能肯定的是,17號的報道,基本算是廢了,我們反複地想這事該怎麼辦,左想右想,中間還接待了大使派來確認情況的工作人員,麵對他們的關切,隻能口不對心地說著,跟台裏再商量一下,再等等、再看看,拖延著,忍著時間的煎熬。
眼看著到了午後,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不得不做一個決斷。我說:“我們表決吧,是執行命令走,還是不走。”
“能不走嗎?怎麼能不走?”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問。
我說:“不走,咱就躲起來。”接下來,我告訴了他們一個很極端的辦法,那是個瘋狂的念頭,最後的掙紮與賭博。
傍晚的時候,我把阿布叫到飯店,交給他三本護照,這是我們央視伊拉克戰爭報道組三位成員的唯一合法證件。我告訴他:“從明天開始,你就失蹤,隻有我能找到你,別人都不行。隻有明天一天,躲過去了,這一關就過了。”
阿布雖然不知道我的意圖,但仍給予了足夠的信任,他連聲答應著,收好護照便匆匆離開了。
那一夜,我們在拉希德飯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3月18日淩晨2點,冀惠彥還坐在窗台上發呆,他問我,小水啊,這法子能行嗎?我裝睡,沒回應他,其實是心裏也沒底。這麼冒險的事,誰說得準呢。但是現實是,這是惟一的辦法。
淩晨5點,天還沒亮,我們就趕緊開上車出門,離開了拉希德飯店周邊。海事衛星電話斷了線,阿布專門幫我買的伊拉克版手機“二哥大”也關了機,打定了主意要與世隔絕。
後來新華社的同行告訴我,張維秋大使在使館門口足足等了我們兩個鍾頭,甚至讓人去飯店找我們,卻毫無結果。快9點多的時候,我聽說大使他們一行人還在等,有點坐不住了,我就跟冀惠彥他們倆說,你們先找地方待著,我還是去一趟。
我惴惴不安地打車到了使館,一眼就看到張維秋大使,所有撤離人員都在門口,車輛都已整裝待發。